2.8

  时间还在一天天地过着,每一天都有新鲜事儿发生,也有一些儿成年老事反复纠缠。

  这几天,子韵一直都提不起热情,不仅是对生活和工作,甚至对万千世界的花鸟虫鱼。他突然非常想念自己的大学,想念大学里的老师、同学和生活在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种无以言表的情感就像潮水一样立马涨满了他的整颗心。

  趁着周末,子韵终于回来了。毕竟还在同一座城市,他距离学校也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虽然不远,但他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回来过了,或许因为工作太忙碌,又或许怕触景生情,亦或许还没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回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原因,就连子韵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这次他突然想回来了,不顾一切地想回来。

  校园里已经过了毕业季,但依然可以看到不少学生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在空旷的走道里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也许,他们只是因为留念,还没有足够的勇气为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添上句号,所以才会逗留到最后一刻。这种难舍难分的心情我相信每个人都能体谅。这场景子韵没有经历过,他突然感到很庆幸,因为这一刻必定是令人心碎的。

  他顺着校园两旁的古树一直向前。这些儿树堪称为古色古香的活化石,粗壮挺拔的树干,听说早就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偶尔经过的校车在子韵的生命中路过,他伸过头向里探望,只希望还能够发现一些儿熟悉的身影和那些萦绕在记忆深处夹杂着古树清香的挥之不去的味道儿。他继续向前,延着林荫大道继续向前,风吹叶落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树下补鞋和配钥匙的老大爷成群的正在下象棋。

  不知不觉中,子韵绕过铁栅栏,已经走到了操场边。这里曾是他最热爱的地方,包括现在也是,只是这份热爱不再那么强烈,而是随着时间地推移,已经成为了他青春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和他的大学校园一起,真真切切地融入了骨子里,融入了生命里,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无法分离的永恒整体。

  就在对面的篮球场上,子韵曾在那里叱咤风云。因为一场比赛,他在那里和朱凡、周生成为了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也是因为一场比赛,他们渐渐开始分道扬镳。现在,篮球场上的年轻身影已经陌生,有些儿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趁着暑假正在那里锻炼身体。

  物是人非,子韵也不知道曾几何时自己开始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是生活将他的期望掏空之后,又强硬地把这些儿填充给他。他开始放下步子,重新融入到校园的一草一木中。很奇怪,这一刻他不再幻想很多,也许这就是大自然的最神奇之处吧。

  “宋…宋子韵?”有些儿犹豫不决的语言从背后突然叫住了子韵,语气错愕,但也算不上惊喜。

  “你是?……萧何?”子韵猛一转身,很快就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质疑,慢慢地,他已经沉默。

  “真是你啊,起初我还不敢确定呢。”萧何开始微笑,紧张的表情立马轻松了起来。

  “是,是我。”不光是萧何不确定,就算到了现在,子韵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满脸皱纹又胡子邋遢走路还有些儿长短腿的男人会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萧何,这一点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

  “怎么了?被我吓到了?”对于子韵的突然沉默,萧何立马开起玩笑道。

  “没…没有。”

  “这几年我确实变化了很多,毕竟岁月是把杀猪刀啊。哈哈哈……”萧何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自嘲自讽,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儿忧伤。似乎岁月苍老了他的容颜,却年轻了他的心态。

  萧何虽然与子韵同龄,但此时他站在子韵的面前更像个平易近人的长辈。他瘦骨嶙峋的身材好似竹竿,眼角和额头上因为过分操劳而产生的皱纹使他的笑容平添了几分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不知岁月对萧何做过什么,但可以确信的是,他的言行举止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唯独他抽烟的爱好依然没有改变,甚至烟瘾大过从前。他看了看子韵,然后很自然地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了一烟盒,顺手抽出两支,一支递给了子韵,另一支就直接点燃用左手轻轻夹了起来。顷刻之间,指缝中烟雾缭绕,因为他是左撇子,所以自然而然是用左手抽烟。

  上大学的时候,子韵很少吸烟,除非碰到了伤心事,才会以此来排遣内心的巨大压力。但工作以后,他一个人时便爱上了吸烟。子韵靠过身子,半躬着腰,很有礼仪地接过了香烟,然后两人就抿在嘴里抽了起来。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互不做声,但头顶上缠绵的烟雾却早已写满了之间的故事。

  气氛压抑了许久,萧何略带忧伤,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先开了口:“时光真是一种没有分量的东西啊,永远经不起掂量,转眼之间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幽怨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也许是这里不行了,所以才不能一直追着时间跑。”此时,萧何似乎联想到很多,他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哽咽了好几次,但都没有说出口。

  子韵顺着他的动作,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腿上。萧何似乎非常介意自己的残疾,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向命运低头,他权当作是因果报应。

  子韵低头沉思了很久,虽然有些儿顾虑,但还是决定要问出口:“萧何,你…你的腿……”

  “这是我罪有应得,只可惜还连累了父亲。”萧何泪眼朦胧,让人于心不忍。

  “这些儿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子韵知道自己力不从心,满脸同情。

  萧何仰起头抽了一口烟。此刻,风停了,他头顶上的白色云彩已经在他的世界里静止。他平缓一下情绪,坚定了许久,慢慢地才肯说出口:“还记得三年前,就在你们离开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校内突然闯进了一群流氓。他们飙着摩托车,成群地闯进了我的家。”说到这里,萧何哽咽住了。他长舒一口气,清理一下喉咙中压抑的沉甸甸的感伤,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不怀好意,很明显就是冲着我来的,不光砸烂了我的车,还活生生地打断了我的一条腿。那时候父亲为了救我,还用自己的脑袋替我挡下了一棍子。这一伤,我在医院里就躺了大半年。”他的眼角继续涌动泪光,使劲干咳了几声,似乎正想极力抑制住内心喷薄的感情:“后来,父亲作为校长又为学校引进了一个大工程。他为了筹钱给我动手术,一时财迷心窍受人贿赂,但没想到,紧接着就被人匿名举报了,还被抓个人赃俱获。”

  回忆中的一幕幕,从萧何的口中用文字表达了出来,其中参杂着各种痛苦。萧何已经泣不成声,这种悲伤就算抽再多的烟也无济于事。他的语气颤抖,继续自责道:“父亲的一世清名却…却因我而毁于一旦。他最终引咎辞职,从此便一蹶不振,没过多久就因为抑郁成疾过世了。”估计这件事已经在萧何的心里压抑了很久,这种积压的悲伤已经长进了他的骨肉里,现在又重新撕开这层伤疤,顷刻间有种骨肉分离的疼痛,所以他在诉说的整个过程才会这么艰难。

  听完萧何的话,子韵不再作声,他的头脑中不断浮现出萧校长平日里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在他的年纪,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人竟然可以承受岁月加载的这么多创伤。原来并不是无情的岁月没有在萧何的心中留下什么,只是心里负的伤太多,早已麻木了,所以他也就渐渐感觉不到痛了。子韵一直同情地望着萧何,根本不知能如何安慰。他们互相默不作声,也不愿继续交流,只是躲在各自的心里默默地为生命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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