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身份

  稍晚些的时候,将银灰色长发束于身后的漂亮姑娘来到了燃烧的篝火一旁。就在橙色的明光边上,某天师正专心地借着火光专心瞧着地图。

  姑娘略微瞧了眼那图上都画了什么。

  然后又一眼。

  论信息的精细,这比不上展逾明手中那得自商队的地图,可她还是更喜欢这一份。因为它并不以通常的道路、城镇、桥梁、驿站等与人们生活或旅行息息相关的元素为重点关照位置,而别出心裁地侧重山川、河流、森林、草原等地理风貌,再辅助以一些特殊的标识。依依姑娘眯着眼睛看了几眼,有些确定其中某些标识大约是野兽与妖物的意思。

  当然,大城市是两者都会有标注的,可相同的篇幅总要有所侧重。林依云其实并不很在乎许多细微的道路、驿站、或者小村落到底在哪里——不管怎么说,这种地方并不是很难找,有人生活的地方就会有相应的痕迹。相比之下,反而是因为天师的地图对地理情况的描绘填补了一般地图中的空白,带给了她一种更大的整体感。

  而且她也更喜欢这种对现实精准的描摹,喜欢其中纤细的笔触,以及带些工笔描绘感的画风。在通常地图的写意画法里,一个人就能有一座城那样高,一个带着驼兽的商队就堪比一座山脉,与现实全然不成比例。她知道这是为什么——每一幅地图都要服务其绘制出来的设计目标,而商队的地图当然全程围绕着几条可行的商路。在在这种情况下,以明了的手法简洁地表现出里面的人口数量与商队做生意息息相关。

  可她还是很不喜欢那种别扭的感觉。

  那不准确。

  她想。

  而且很不全面。

  难怪很多路线必须要专门的地图指引才能到达——因为绝大多数地图本身就只是一个“路线图”,描摹的侧重点是沿途的特殊景象。

  “照这份地图来看呢,再往北去一些大约就要开始靠近真正的林区了。”赵时曲对正北而坐,让地图的方位与现实的方位想重合,“如果没料错,应该更容易见到各种村庄小镇了……嗯,不对,应该还是以小镇为主,村庄估计不会那样的多。”

  “因为临近林区有益于挡风抗寒,同时林间资源丰富,所以有益人们在这片苦寒之地谋食生活,是么?”

  依依姑娘有些疲惫地坐到了天师身侧,在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同时也规避了两人直接的目光接触。她望着跳跃的火堆,望着篝火上那尚未咕嘟冒泡的汤食晚餐:“但也正是由于资源丰富,人们还是得团结起来才能抵御那些凶残饥饿的野兽,所以反而只有一定规模的镇落才能真正扎下根来。”

  赵时曲看上去有些惊讶。

  “其实那是本道全然靠术法推算而得,相比之下,姑娘自资粮与威胁出发,进而推导出群聚规模的这种说法倒是新奇……但确实有理。”他抬起了脑袋,细细思考了一番,“倒是我等,常以为城市周边必有附属镇落,以为人之迁徙一如水中墨迹,如今看来是倒果为因了,分明是城市依靠乡镇供养才是。姑娘的诸多见解当真深远,全然不类我等:惯于术法,倒是失了格物之本心。”

  这哪儿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道理呢?过去的她只有相关的直觉,真将此事归纳入理全是展逾明的功劳。

  依依姑娘无声、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时曲神色一动。

  “不过,你我二人若一直像这般前行,虽或许于之后遇到些妖物,但至少眼下还是和平安稳的。况且,依姑娘之水准,当不把一般小妖放在心上,遑论本道面对妖物多少也有些手段。”赵时曲讲话时有一种特殊的说服力,很容易就能让周围人从苦恼与焦虑中和缓过来,“可姑娘仍似有心事。若本道能帮上些忙,譬如施展一些指路小术,还请姑娘不吝开口。”

  但很显然,真正困扰那位银灰色长发姑娘的是做什么,而非怎么做。

  她再次叹了口气。

  “先生。”她言辞慢慢,好像有些犹犹豫豫,但口齿清晰,意似坚决,“寻常人妖混血可还常见?那他们,到底算人,还算妖呢?”

  天师扭过头,隐晦地瞧了眼身旁姑娘那异于常人的银灰色长发。在夜色中的火光下,它反射着橘色的暖光,恍惚间倒不像是处于冷色调了。

  “若要严格说来。”赵时曲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这世上几无人为纯粹之‘人’了。若是回观神话,你我无不有着显赫先祖。而师叔祖们普遍以为,这些神话倒也非毫无来由……”

  “先生,你知道意思的。”

  “……当然,也有吾辈常言之混血。”赵时曲神情开始显出几分严肃,“常言之混血大多源于妖物化身与人结合,而更确切地说,是化身的男子与人族女子,毕竟就算有雌性大妖愿意怀胎十月,在生产之时还维持化身也未免太过困难。此类人族女子产下之婴儿便为初代混血,其与寻常女子之后代便为二代,以此类推。说到底,虽父精母血,但吾等以为,婴孩毕竟为生母之血肉,也属人族,其有异于常人之外表只因受到妖力侵染,只不过较一般侵染更为彻底,也更为稳定和顽固。真论数量……”

  天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真论数量应是不那样罕见,可又有多少良家女子愿为妖魔产子呢?到底还是打胎为多,真因意外产下,也易于少时因虐待而夭折。此类人颇为罕见,又有诸多非议围绕其身,究竟多少是源于偏见,多少源于对现状的反抗,吾等也难以论说。坦然而论,便是实在不行,依在下所见,魔之说也胜过妖之说。”

  “那若双亲之间仅父亲为人族呢?”依依姑娘竟然笑了,“先生也说,婴孩毕竟为生母之血肉嘛。”

  赵时曲瞪大了双眼。

  良久,他才低低地回复了一句,语气中满满的都是对现状的无奈,和人理基于现实的妥协。

  “如此,大约也就只能基于其形貌,听其言,观其行了。”他说,“不提杀戮,至少,不得饮血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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