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龙卫 二

  十五岁之前,他是当年楚庭大府荀氏的大公子。

  父母给予的名字叫做荀火,但朴濯这个称呼,也伴随他足足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楚庭大乱。

  老皇帝新死不久,二十岁的新帝刘淳无能,空有一番大志,被大宦官张俭毒杀,立刘淳的庶弟,年仅十岁的刘术屏为帝,一时间位极人臣。

  立新帝之事得到了刘术屏生母——当时朝中势力极强的一股外戚力量,也正是后来的皇太后潘太后的支持,但没过多久张俭就谋划着要摄政辅国,独揽大权。

  张俭在小皇帝十三岁生日后不久,提出让自己的义子,新晋骠骑将军范瑾的独女入宫立后。

  太后不赞成,但小皇帝却因为范瑾之女姿色俱佳,竟然起了色心,公开反对母后。

  这让年纪尚未四十且充满野心的太后娘娘震怒不已。

  太后的娘家是一支庞大的军中势力,而她的亲兄长是辅国大将军潘烛。

  在范瑾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骠骑大将军一位长期闲置。

  新晋大将军除了张俭和一众宦官,自然也没有什么根基。

  唯一能与潘烛平起平坐的,是当时身在北海国,支援南浒作战的兵马大将军尤帆。

  不仅如此,楚庭皇城外,那座供有西秦历史上寥寥数位的异姓王的天朝将相祠,这座潘府就有一位名列其中。

  他的封地囊括西秦西南部茂密黑林至南方锦江流域,所属西京道的广阔领土,乃是于几年前病逝的西秦神将,西京道王潘泰。

  小皇帝的叛逆让她非常害怕。

  她怕自己的儿子真成了宦官手中的一支利剑。经过短暂的筹划,潘烛手下死士在一个深夜率兵闯入太圣殿,劫持刘术屏,逼迫他下诏处死张俭。

  下诏之后,士兵血洗太圣殿,将里面所有的宫女,太监杀了个遍。

  最后,潘家死士做了一件至今鲜有人知的大逆行径——他们杀死了小皇帝,并伪造了皇帝在叛军入宫后不堪受辱,于屠杀大乱中自缢而亡的假象。

  潘家安插在礼部的人早已写好檄文,声称这一股死士来源于民间极端反抗阉党的群体,所以才做出逼宫的大逆行径。

  再足足列举了张俭摄政期间十五宗大罪,直言阉人死不足惜。

  太后党羽蓄势待发,只等天亮,将张俭之罪昭告天下。

  第二天清晨,潘烛只身前往张府斩下张俭人头,以自己在西秦军中的威慑力镇压新贵范瑾,使其无所作为。

  潘烛带着小皇帝死前沾满鲜血的衣冠,以及张俭的人头去见太后。

  始作俑者,虎毒且食子的太后娘娘,假惺惺痛哭一阵,之后便马上将最听自己话的二子立帝,也就是西秦如今的皇帝刘术文。

  十八岁的刘术文登基后,完全处于太后控制下。

  为了整件事情真相不败露,刑狱司在民间开展了一次严厉搜查,自然是没能找到那所谓“反阉”组织的任何蛛丝马迹。

  掌权后的太后甚至不放心对她和家族忠心耿耿的兄长潘烛,以他曾经贪污、战中滥杀等稀松平常的罪名,令他坐了两年的请室。

  并让潘烛服刑之后在皇宫内休养赋闲。

  几年后,许是对这个哥哥有不小的愧疚,潘太后又提拔了他的儿子做辅国大将军。

  通过这场阴谋,西秦大大清算了一次朝中的宦官势力,但也让潘氏外戚权威彻底超过刘氏皇族。

  直至今日,西秦各地的刘氏王侯公卿,莫不对掌握三军虎符的潘家敢怒而不敢言。

  除去那些,朝廷还有一笔账要算,那就是那个弑君案发的夜晚,京城守备军的巨大失职。

  而当晚负责楚庭治安,禁卫军的临时首领正是荀氏家主,也就是当时荀火的父亲。

  虽然说外戚潘府自家精锐夜闯皇宫,京城守备几乎无法防备。

  大势所趋,忽遭无妄之灾的荀家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但于情于理潘家也该做事留一线,给荀家一条后路。

  但太后还是命令将荀府满门抄斩,丝毫不留情面。

  下手如此狠辣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荀府家主不从何得知了刘术屏真正的死因。

  太后让四面楚歌的范瑾负责抄家之事。

  张俭一死,范瑾失势,他为了保住性命,如豪门恶犬一般在太后面前极力表现。

  遂以血腥手段镇压了荀府一切可能存在的反扑,迅速将犯人下了死狱。

  朴濯,当年的荀火,还是一个到处拈花惹草,喜欢打马球玩蛐蛐儿的富家子弟。

  事发当晚,他的父亲一把火烧了他的房间,制造朴濯自杀的假象。

  在范瑾到来之前,将他托付给了一生的挚友,当时的鸿胪寺供奉胡雍。

  但胡雍当年也不敢带着他。他曾去到南浒,请求自己以及荀家过去的熟人帮助,这其中便包括那座东海商会,但皆无奈碰壁。

  最后他跑到长城,用荀家给他的所有金钱,试图收买五崖氏左护法,破例将荀火送进龙卫,改名朴濯。

  守卫长城,一辈子再也不回到楚庭。

  长城很少与朝廷有接触,左护法出于一些隐秘的思考,最终同意了秘密将朴濯接纳进龙卫。

  然后就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将他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最初与一群战争机器相处时的格格不入,思及家人惨死街头的痛不欲生。

  到十年间在冰天雪地里修炼获得五重楼的修为,奋勇抵御了无数次边境部落的骚扰,南浒北蛮的虎视眈眈。

  无数次在长城边缘啃雪而生,感受着鲜血在体内缓缓流逝,又一次次彼此相助,艰难地重新迎来生机。

  可以说,由于没有经历过龙卫从小开始的种种试炼,他是这一批龙卫中唯一有人类情感的人,所以他所经历,所感受的,远比一般龙卫多得多。

  几年的艰难苦痛的生活,让他渐渐适应了这样龙卫的生活,但他却没能摒弃自己的情感。

  没能真正和战友们一样,成为一个龙卫,成为边境的长城。

  五年前。

  那是一个鸿胪寺派出的使者,前往北周进行一次机密谈判。

  为了避开邻国南浒,他们决定直接从长城进入极北之境。

  龙卫负责护送他离开长城与雪域部落群之间,一片宽阔的危险地带。

  在这一片区域内,是所谓“雪贼”最活跃的地方。

  雪贼往往是部落的弃民,他们会在西秦以及南浒边境不断寻找机会入侵防御较为薄弱的地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使者如果能够进入雪域部落内部,凭借西秦鸿胪寺的法牌,一般能顺利地一路向北,平安到达北周。

  但这一片的雪贼,可不认你西秦的官儿。

  而那一次战役,是在刚出长城后不久。

  百余龙卫座下凉地绝影飞马,护送着使者还没走出百米远,长城巨大的城门还大敞着,早已潜伏在遍地冰雪中的雪贼纷纷冲出。

  一撮人马包围了龙卫的队伍,另外还有大量身着白毛大褂的雪贼,发了疯似的朝着城门内冲去。

  平常时候,几十米高的长城,加上每里地一个金刚石锻造而成的坚固城门,长城地带绝对不是雪贼能入侵的地方。

  但这一刻,无疑是绝佳的好机会。

  如果冲进长城郡藏起来,万一,没有被人发现的话,时间一长,甚至有机会浑水摸鱼,成为西秦的子民。

  这是这些饱尝苦寒风霜的雪贼,做梦都想的事情。

  龙卫陷入了两难。已经完全被洗脑成为长城一部分的卫士,自然是要回去保卫自己的生命,也就是长城,将这些境外雪贼通通杀死在城门前。

  但统领和护法大人同样下令要保护好阵中央那位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使者。

  而守卫的意识已经深入血液之中。越来越多的龙卫面无表情地离开方阵,纵马直冲城门外的雪贼,一枪一命,空中的雪花似乎都染上了殷红,完全一边倒的屠杀在城门外上演着。

  雪贼也变得聪明了,看见方阵这边人越来越少,包围方阵的兵力也有大半前去支援城门外的冲杀战。龙卫腹背受敌,一时间竟然陷入困境。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朴濯。

  他留了下来,保护蜷缩在马背上面无人色的使者。

  因为他并非其他的兄弟们,他不是那条龙,他还远不是长城。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十年了仍是如此。他必须要保护恩人胡雍的部下。

  他留了下来,血战二十余名雪贼,身中数刀,终于等到龙卫们清理掉了所有试图冲入长城的雪贼,赶过来帮他们解了围。

  他救了鸿胪寺的使者,但也因此,被龙卫统领和左护法驱赶出了长城。

  因为他做出的选择。

  他选择向前,保护一个使者,保卫自己惨淡过去中唯一的恩情。

  而龙卫,选择的永远都是往后,保卫这座超越生命价值的长城。

  这一次,胡雍接受了他。十年前的那一片片血海已经成为历史,太后和皇帝,或者说是范瑾,都已经不会再记得那个已经自焚的少年荀火。

  在胡雍的尽心安排下,朝廷刑部以朴濯以国事为重之由,法外开恩。

  他成了鸿胪寺内的一个小小从九品芝麻官,一直到今天,不曾升职过。

  他早已不再是龙卫,他失去了那份本就不属于他的荣耀。

  他离开了长城,长城也抛弃了他。

  他怀着曾经的秘辛,噙着过去的血泪,披着北疆惨淡的月光,踏着长城外古老的积雪回到了家。

  孤身一人,形影相吊。

  但是朴濯一直记得,那十年发生的点点滴滴。

  龙卫,长城,都是沉重的字眼。

  “龙卫大人,您老总算是回来咯能不能不要老给咱买凉包子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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