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 北海葬善贾
北海，铁青色的海面，乍一看似胶状物粘稠难以流动。
下一秒一阵巨浪掀起二十多米的高度，向周围一处高崖拍来。
高崖之上，赫然立着一队华丽仪仗。
几个富家公子打扮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崖边，他们身后，状似华盖般绚丽的车顶，露出两根金色如同鹿角似的尖角。
华盖下的整辆车被黑布包裹得一丝不露，里面装着的，是一架棺材。
高崖之上，正是北海国统辖灵南郡的吴氏大族的车马。
吴氏家族是北海国历史悠久的八大族之一，拥有自己的家符，象征之物便是北海特殊物种雨雪鹿。
车内装着的棺材上，一颗鹿头被钉在了棺口。
鹿角纯金色，意味着这头雨雪鹿的价值。也代表了死者在吴氏家族内的地位无比尊崇。
灵南吴家，直系亲属原有一百五十人。
吴家以经商立足北海，声名远播东西诸国甚至极北之境。
吴家商会前任会长，就是这具躺在棺材内面带微笑沉睡的尸体。
吴家没有形式上的掌权人，灵南郡刺史是年过半百的吴希；在此之前，商会是由三十岁英年早逝的吴辙主管。
这两人基本上代表了灵南吴家的大部分权力。
凉河吴府内，还有一尊百二十来岁的老佛爷，人见人怕的吴家老怪，已经死了五十多年的上上届商会会长吴九蓝之妻，周香沉。
不过这些很快都要成为过去的历史了。
“南浒朝那边，商人地位低。还有八大籍制度。官师武吏农工乐商八种人籍，商贾排行最末。
前面几种人籍界限还并非特别明显，唯有商贾，被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呵，这南浒国，把生意做到整片东西南北去了，竟还是看不起行商之人。可笑，可笑。”
站在高崖最外侧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怀里有一个襁褓，一张可爱的小脸在里面沉睡着。男孩是死去的吴辙的儿子，出生不过半年。
灵南商会会长吴辙与其妻白清雨，死于一周之前自家的餐桌上。
死因是南浒国密谍在饭菜内投毒。
为他们夫妻俩陪葬的，还有当时一同吃饭的吴辙的两位族弟，一位族妹。
在毒杀案发生后不过三天，南浒朝打进来了。
作为北海国最南部的屏障灵南郡，第一个遭到了浒朝三北联军的重击，不过四日，全面沦陷。
凉河吴府被屠，向北而逃的吴家子弟只剩几十。
周老佛爷在三北军攻入灵南郡首府时，直接服毒自尽。手中抱着婴儿的，正是灵南郡刺史吴希。
率领郡府军不敌南浒之后，吴希以最快的速度召集府内吴氏子弟向北逃亡。
凉河吴府地下仓库里有一个马厩，从北海西南由原先游牧部落组成的西秦国收购的大量宝马被吴希放了出来，但终究还是不够所有人逃亡。
南浒三北军似乎准备已久，攻势如同闪电，刻不容缓之际，刺史只能带上少部分人向北逃亡。
然而，他还带上了没有下葬的吴辙的棺材。
可惜吴辙没有机会和他的爱妻葬在一起了。
抱着孩子的吴希说完话，他身边一个长相颇为怪异的干瘦男孩跪了下来，恭敬地答道，
“请主人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小少爷在南浒吃半点亏。”
这个干瘦如柴的男孩不是吴氏的族人。
他一说完话，吴希身边其他几个地位尊崇的吴家子弟都对他投去了稍显鄙夷的目光。
杨叔极，吴希最信任的下人。
然而，整一个吴家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他的真名，其他吴府子弟皆称呼其为杨二。
这些年来他是吴家内部公认最忠实不过的忠仆。
他有一身武道修为，但除了吴希和周老佛爷，没有人见识过这个奴才的本领。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长相古怪的男孩，一定有一段堪称传奇的过去，有一身强大无比的本领。
在两天前的夜晚，杨叔极奉吴希之命，深夜于刺史府潜行至敌军阵营内，将敌军一名千夫长的首级悄无声息地带回凉河吴府。
这件事南浒人甚至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可见这个下人究竟有多深藏不露。
否则，也绝对不会得到吴希绝对的信任。
但这次…只怕是信任给的太大，太草率了点吧……
————襁褓内的孩子，是吴家这些年来出过最天才的商人吴辙的独苗。
吴辙，“北海奇商”“灵南善贾”“信达天下”“普世皆友”……
从北海以东无边无际的岛屿上，到极北苦寒之境吃树皮，啃冰雪的蛮族部落，再到西南漫漫的荒原，每一匹骏马的蹄声下都有他的传闻。
甚至在大陆最西的蛮荒之地，遍地荆棘杂草的热带森林里，也有过吴辙的足迹，有过他丢下的银元以及带回来的奇珍异宝。
吴辙在位会长的十二年间，灵南吴家乃至北海的名气都在大陆上提升了一个档次。
他的传闻，他的故事，十二年的传奇，说也说不完。这是何许人，此乃贾神商圣也！
可他的儿子，却要从此托付给杨叔极。
没错，是依照吴希的旨意，托付给这个下人！吴家子弟，怎会不感到憋屈？
阴冷的海风拂过吴希的面颊，此时此刻如同刀子一般刺骨。
他深灰色的眼眶不住颤抖着，里面那双淡淡的眸子承受住了多少岁月的鞭挞，赐予他能够看穿一切的眼力与智慧。
灵南郡的迅速陷落，对他这位刺史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打击。
悲痛震惊之余，他也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北海国…当是在劫难逃矣。
这场战争…不简单。当然，身边的吴家子弟也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灵南郡惨遭屠戮，让人看清楚了南浒的杀伐决心。
虽然北海国小，但与周边诸国联系密切，吴希想不明白南浒为何会在此时大举发难，他们的依仗又是什么。
但作为这个家族象征意义上的族长，危难关头他必须给吴家的血脉两条路选择。
两条注定不可能殊途同归的路——他让杨叔极带着吴辙的血脉，在不久后就潜入南浒朝内。
尝试与当地的商会接触，将这个孩子培养成和吴辙一样名震天下的商贾。
纵使在南浒商人地位低下，他也要让这个孩子继承吴辙的事业。
因为吴希知道，这是吴辙血脉生来的使命。将他作为吴家存放在南浒内部的希望，是必然的抉择。
——至于吴希和其他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再往北三十里的雏海郡。
吴希决定将把所有随身辎重钱财全部送到雏海刺史那里，以一名北海国将士的身份，与不久后即将要杀入雏海的南浒军作战。
“有不想同本官一同赴死的，自取银两一人一百，加急赶往京城，替老夫向陛下请罪。”
在这个时候，一位老大人的直觉非常古怪而准确。
吴希非常敏锐地预感到了此次战役的不同寻常，甚至预料到了北海国的灭亡。
这必定是一场早数十年就有预谋的亡国之战。
但他却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放弃了入京的打算，而是以必死的决心，与一路向北的南浒虎狼之师一战。
“大人…三叔！我…”
方才吴希的话一说，华盖车后一个年轻男子便支支吾吾了起来。
吴希淡淡说道，“若有人要走，抓紧时间，不必在此为吴辙守灵。本官一郡刺史，护郡不力，致使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也无颜入朝面圣，死便死矣。”
“那…”“快走吧。”
吴辙说完就没有再回过头。高崖上渐渐多起来的马蹄声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
只是静静地看着怀中婴儿酣睡的可爱容颜。
高崖上只剩下了十多个人，鲜有年轻子弟。
吴辙亦没有叹息豪门望族骨性此时此刻竟如此软懦，仅是深吸一口北海肃杀凛风。
仿佛一口吞下了北海、吴氏的整个过往，在漫漫的寒冷岁月之中烟消云散。
“叔极，将会长的棺送入北海吧。”
一阵稀稀疏疏的跪地声音响起，留下来的人都在心中默默悼念着吴辙。
不少人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吴辙生前盛名天下，素有善贾之名。
好人没好报，竟是这么草率地给人生结了尾……
但他们，又岂会好到哪里去呢。
会长，吴辙，兄弟，请你安息在北海的波涛中。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结束的。
一声棺材入水的扑通声，已经被吴希转交到杨叔极手中的孩子突然醒了。
响亮的哭啼声，似乎想要驱散天空中漫漫的愁云惨雾。
杨叔极有些不自然地紧了紧襁褓，北海天冷，他生怕孩子受凉了。
仪仗中还留着一位吴氏乐师，缓缓吹起唢呐，却没有了那份响亮。
悲哀，肃穆，恋恋不舍，绵绵无绝。
是在送别缅怀逝者，更像是在缓缓陈说着如漆如墨的历史。
吴希不自禁地落了一滴老泪，想着吴辙，想起了这座国度，无比悠久的历史，即将毁于一旦。
————在大陆的北部，有四座巨峰高耸入天界，遮天蔽日，万顷之地皆为雪原，终年缺少阳光。
四座巨峰内的宽广区域曾被数不清的雪域部落割据，至今这些部落渐渐同化，成为北蛮族，往北迁徙立国北周。
在四座巨峰之一的西北神峰“苦舟”以南几十里地，是北海的所在。
北海于大陆之外，在北海国内纵深直入，巨大的海湖绵延近百里，遇神峰而止。
北海国国都九靖设在北海海湖以北十里处，通过海湖以东有发达的水路，可一路到达北海及其诸岛。
传闻北海曾有巨兽名为蛟鲲，以日光为食，极厌寒冷。
后有古神箭射天日九子，屠戮其八，留其一造福人间。
蛟鲲怒极，奔腾作乱北海，生生扩大海域至内陆足足百里，以至生灵涂炭。
蛟鲲立扛北海南扩途中遇苦舟神峰，而那四座神山都有巨神后裔镇之。
苦舟后神恶战蛟鲲，终将其斩为八十一段沉封海湖之底，自己也身受重伤，千年来不再于宗庙显灵。
于此，北海之乱方告一段落。
百年之后，北海国建立。
而在北海国以南百里之地，有宽达十余里的恶水朴江，这是南浒国的领土。
南浒朝立朝不过三百余年，以扩张和商业为国策，近百年来疆域是越来越宽阔。
终于，将侵略的念头打到了北方邻居北海国的头上。
北海国远比南浒立国早，文化自然也更加先进。
更何况南浒前身更是周边海岛上众多的小部落，这样与北蛮人似乎恰好对立，南浒则是南蛮子。
然而，南蛮子的经商之道，却在整片大陆上也是出名的厉害。
尤其是他们层出不穷的经济侵略手段。虽然商人在南浒的地位极其低贱。
在南浒立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两国虽然都是重商大国，但却对彼此的进出口管得极严。
这是一种出于对本国优势产业的保护，也是一种非常幼稚低端的恶性竞争。
在平民阶级，一年内，两国出入量不得多于一万两白银。
而在官僚阶层，私下里的货物进出也要收取极高的关税。
数年之前，吴辙曾经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却因为在两头碰壁而失败。
北海皇族刘氏，与南浒皇室宇文家的矛盾，早在彼此以及与周围的政权部落之间的贸易冲突中就已结下。
只不过，南浒尚武，扩张力度之大，早已有成为大陆公敌的态势。
所以，南浒对外的商业在百年间，更多发展的是东南两个方向的海商，以及与陆上盟国西秦的贸易。
大陆以北的大部分贸易，以北海国灵南吴氏为龙头，另一家九靖张氏相当于是二当家的地位。
南浒人恐怕也早就对这种局势不爽已久。
而这一次，也不知是动了什么手段，居然真的打算，将北海国这么一个在大陆上久享盛名的国度抹去，独坐海陆两家商机！
想到这，跪在地上的吴希不由得感到胸口气血翻涌，大怒冲上心头。
南蛮无厌，南蛮无厌！
对方无数次的试探和觊觎最终化成了这份抽刀断水斩立决的冲动。
仅仅是以作为一个北海子民的身份，吴辙便感到无比的痛彻心扉。
追悔莫及。
更加感到无能为力的身心俱疲。
他的直觉告诉他，北海很可能挺不过这一劫。
但他的感情也告诉他，就算是死，也要将敌人脱下来一层皮！
一股悲凉的气氛从北海深处的蛟鲲残骸内升起，布满了整座天地。
这股气息笼罩着执掌大陆上最成功商会的家族子弟，吞噬了那见证过无数太阳升起落下的北海国度。
“叔极，你带着孩子走吧。”
默哀结束，按照流程剩下的人还要为吴辙焚香。
吴希慢慢爬起身来，这一刻尽显苍老，淡淡地对身前的仆人说道。
杨叔极一只大一只小的双眼眯了起来，有些难堪而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赶紧解释道，“主人…小少爷入南浒，定是要换个名字吧。我没文化，还是您…”
吴希看着他怀中的襁褓，竟也露出一个微笑。
复而又沉重地深吸一口气，吐出三个字，“白复昼。”
“和少太太姓？”
“和少太太姓。”
————北海国，亡于南浒喜元十五年秋，历时两千四百二十年。
皇族刘氏血脉一脉相传至今，现已被南浒屠族，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