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次日醒来时,脑袋有些疼。荼靡一边揉着额角,一边迷迷糊糊地下床穿衣。洗漱完出门看看天色,东方居然才刚刚泛起鱼肚白,许是昨日睡得实在太早。

  已然没了睡意,便随意四处散着步,时辰虽早,可洒扫婢女们已经在干活了。荼靡不想打扰到她们,便绕了道走,此时却听见两个婢女在窃窃私语。

  “哎,府中那个刚住进来的姑娘你知道是谁么?将军待她可真好,也不像是姬妾啊。”

  “不知道,听人说似乎是将军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估计早年间有什么渊源吧。不过将军宠爱她倒是真的,昨日她不知怎的喝醉了,还是将军一路抱她回来的呢。”

  “嘁,能有什么渊源,估计又是个想着攀高枝的,也不怎么天香国色,估计手段好得很呢。但是到底没有显赫的身份,以后最多也就当个侧室。”

  “也是。”

  ……

  荼靡手指微微收紧。纵然她没有什么想法,别人却不一定,这里,终归是容不下她的,先下借住此处,也不过权宜之计,还是……唉……

  默默叹口气,想要悄悄走开,没想到刚一动,却没注意到脚边水桶,脚正好踢在上面,几声响后水泼洒了一地。荼靡一愣,立刻趁着她们没有看过来往一边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慌慌乱乱地跑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何处,这府邸好大,可好像哪里都容不下她。

  过了一会儿,实在跑不动了,随手扶住一旁的一颗树,大口喘息。

  “你跑什么呢?”头顶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荼靡茫然抬头,便看见自己扶着的这颗树的枝丫上躺着个人,正是吴铭,他又在喝酒,姿态甚是恣意,笑吟吟地看着她。

  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树干,荼靡看着他的眼睛,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迷路了……我不知道怎么走……”

  他似乎真的信了,笑道:“那随便扯个丫鬟小厮的让他们带你回去不就是了?”

  荼靡看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他却似乎是真的信了,只是笑笑,又仰头喝了一口酒:“也对,这个点儿,这附近确实是没什么人。”

  荼靡胡乱应了一声,心居然就慢慢安定下来,索性靠着树干坐下,和他聊天。

  “整日里见你,不是喝酒就是喝酒,你不练武么?”

  “我本就不是纯武将,也就出几个点子,偶尔带带兵,真有什么大仗我也不大上阵的,武功么,够保命就好。”他似是喝完了酒,把酒坛子随手一丢,折了片叶子叼在嘴里。

  “那你堂堂一个大将军,就没有什么案牍文书的要处理?”

  “我挑灯奋笔的时候,你早睡了。”

  “嗯。”

  接着荼靡良久不说话,吴铭似是察觉不对:“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只是觉得,我住在你府中不大合适,还是找那越子木,叫他……”

  “有什么不合适!”没等她说完,吴铭便急急打断,跃下树,站在荼靡面前,神色焦灼:“你若想,一辈子都可以住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荼靡不再看他,只是颔首,默默不语。

  吴铭却愈发焦急:“你……你别不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听了什么……”

  “不是,”荼靡终于抬头看他:“是我真的不适合住在这里,小阿铭,你迟早要娶妻的呀。”

  “我……”

  “好了,别说这些了,”荼靡拽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我想喝酒,你去给我拿一坛,好不好?”

  “……”吴铭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没有说话,良久,叹了口气,转身去酒窖给她拿酒。

  看他走远了,荼靡才松了口气,抬眼看看四周,远处一道雪白的围墙,似是已经到了府邸的边缘。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现在啊,她想谁都是不应该。

  天色渐渐亮起来。

  “荼靡。”

  “嗯?这么快?”荼靡转头去看,可是视线里并没有吴铭。一愣,瞬间想起了这个声音是谁的。脸色瞬间惨白,僵硬地扭头去看,雪白的围墙前,有一道黑色的人影,深黑的衣衫,站在围墙前分外刺眼,分外醒目。

  扶着树干,有些困难地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是……是……是他……

  眼睛里滚烫的东西一下子全涌出来。她为什么哭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在梦中,极度地不真实,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似乎发了疯一样,跑过去,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到了他面前。

  他穿着薄薄的斗篷,风帽挡住大半的脸,见她过了,便缓缓把风帽拉去。掠有些憔悴的面容,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温热的,实实在在地存在。

  “……薛……薛易……”声线嘶哑得不像她自己是。

  荼靡突然很想大哭一场,用力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的衣服里,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控。

  薛易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缓缓抱住她。沉默良久,他方开口缓缓道:“对不起荼靡,我找到了飞零子,看到了一些东西,没有控制好,被幻阵困住了,所以才一直没有出来。后来遇到木子生我什么都知道了。所以“

  “所以什么?”荼靡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抬头看他,首先入目的,便是他的眼睛。

  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色,有挣扎痛苦,也有果决坚定。似乎也猜到些什么,抱住他的手微微松了些。

  薛易伸手,抹去她面上泪痕:“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魔族血液,我们两个都是不该存于世的。我们之间任何一人活着,于苍生都是劫难。”

  荼靡脑中空白一瞬,接着瞳孔一缩,伸手一把推开他,连连后退几步,眼中满是愤怒和不可置信。

  “你是来杀我的!你是来杀我的!你们都想我死!为什么!凭什么!我分明一个人都没有杀过!为什么你们都容不下我!还有你,你的蛊解了,你现在肯定觉得以往种种都恶心得叫人作呕吧?啊?修澜骗我,流萤死了,望君死了,未苍死了,现在你也要杀我,不想害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所以现在所有人都想杀我!包括你!滚!滚!”歇斯底里,喉咙撕裂一般地疼,眼睛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是涩涩的,很是难受。

  薛易一句话也不说,任她发泄,天色已经全亮,没了风帽遮挡,发丝被风拂起,在空中描画勾勒,却最终也没有留下什么。

  “荼靡,不管你信不信。有没有那蛊,我对你都不会变。”

  “只是你不懂,你不知道。修澜筹谋那么久,我们是她唯一的纰漏。”

  “我们都是她制作的人偶,时机一到,便成了她的傀儡。到时定然苍生涂炭,血流成河。”

  “师父穷极一生,维护这四方太平,我不能就这样看着这一切被我自己的一念之仁毁掉。”

  “我们不死,兴许有五六分的可能扭转乾坤,但若我们之中有任何一人活着,都会是修澜的胜算。”

  “我冒不起这个险,你也是,天下苍生都是。这罪责太大,没人背得起。”

  “我并不是要你一人赴死,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荼靡目光紧紧地锁着薛易的眼睛,他毫无闪避之意。眸中只剩下坚定。

  荼靡知道,没有余地了。

  “好。”

  似乎置身梦境,声音都不像自己。也不知是说了,还是没说。只看见那一瞬间薛易眸中的空白一片,和长剑铮然出鞘的寒芒,入目的鲜血滚烫,翩翩白衣被染成炽烈的红。

  少年依旧眉目如画,不过脸色是她从不曾见过的苍白,努力忍耐,却依旧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沾湿她半边面颊和颈侧肩头。

  身上一重,却是他再无力站稳,倾靠在了她身上,荼靡一时不备,连连后退数步,跪在了地上,他也随之身子一矮,跪在了地上,整个人的重量都负在她身上,脑袋无力地压在她一侧肩膀上,唇角却依旧挂着一抹她看不见的笑。

  薛易手中长剑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一剑是十成的力,纵然之后强行收回,可到底只是凡人的血肉之躯,无力回天。

  “……阿……阿铭?”荼靡不敢去捧起他的脸来去确认,好像她不看,死的就不会是他一样。

  “……我们这也算耳鬓厮磨吧?”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调笑的话:“看来我是注定要当个……当个失信的人了,我说八年后去找你,却用了九年多,我说……我说我会让你喜欢我,可是好像……也不行了……”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血却依旧流出来,荼靡的衣衫。

  “……再抱抱我吧,荼靡,我没力气抱你了……”

  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抬不起来,身体似乎由内到外都被寒冰封住,咬着牙,伸手抱住他,入手皆是一片温热的血,那样的触感,和流萤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泪水决堤。

  “……你哭了是吧?死的时候有人……有人为我哭,那倒不委屈……”

  “不过……你还是别哭了吧……”

  “我可能……没法护着你了……早知道……就多练练武艺了……”

  “别……别哭……”

  耳边声音愈发微弱,荼靡已经说不出话来,泪珠不听话地不断落下来,砸在他肩膀上。

  “……赫连淮……”用尽气力吐出这三个字后,气息彻底断绝。

  身上一沉。

  荼靡突然哭出声来,她几乎从未这样号啕大哭,以往看着其他人死的时候,也不曾。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荼靡把他抱得更紧,看着薛易:“他才十八,他才十八啊!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图报家国!他怎么能死!怎么可以死!”

  薛易后退一步,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人单膝跪地行礼。

  “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悯恪的声音像一粒湮没在山川大泽中的砂砾,也像一片无际蛇沼中最后一块浮木。

  “走吧。”看着薛易一瞬间变色的脸,荼靡对他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身旁悯恪应一声是,下一刻光华四溢,模糊了血色惊心。

  薛易,我绝不会再让出自己的性命。他们,一个都不可以白死。

  或许我从来懦弱,只会逃避,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修澜刻意为之。先前哪怕有那么多鲜血淋漓,我的心肠依旧不能被锻造得坚硬起来,哪怕到了最后,也一直想着躲,我以为我可以躲掉,我不再干涉,就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可原来是我错了。或许现在我依旧懦弱得不堪一击,但是,已经容不得我走其他的路。我终是无法去恨任何一个人。既然不能息事宁人,那便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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