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看着眼前熊熊的烈火,流萤茫然失措。四处是逃命的小厮丫鬟,火舌舔上每一座房屋的脊梁,她想和以往一样跃上墙头避开灼热的火焰,可是却无论如何跃不起来了,察觉到不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小小软软,分明是幼童的手,再看看身上,惊觉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远处是呼啸的风声,似乎有人在惨叫。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仿佛噩梦重演,避无可避。流萤慌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路都是皮肉烧焦的气味和满身是血看不出面目的死尸。

  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跑到了哪里,突然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有个哽咽的声音道:“孙小姐不要乱跑,秋水带你出去,不要乱动……”

  “放开!放开!”流萤挣扎着要下去,那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哭着把她抱得更紧,无处不是绝望的气息。

  “孙小姐……”那女孩子哭得更厉害,手臂颤抖着把她搂紧,往偏门跑去。

  “放开我!放开我!”流萤见她执意不松,低头使出吃奶的劲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她惊叫了一声,手骤然一松,流萤趁机跳下去,不停的跑,不停地跑,奈何这身体实在太幼小,没几步就要被追上。流萤便跳近一旁被烧毁了一般的花圃里,里面都是茂密的花草,弥漫着草木被烧焦后的苦味,流萤小小的身子在花丛间四处穿梭,那个女孩子看不清脚底的草丛,总被草藤拌倒,立刻拉开了距离。流萤跑着跑着,花圃便到了尽头,她翻出去,在青石板上接着跑,前方惨叫声更大,傻子都知道很危险,但不知为什么,流萤就是想往那边跑。

  一路上七拐八拐,那个女孩子居然被她甩掉了。不知跑了多久,流萤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这时面前出现一排被烈火吞噬了一半,却依然看得出装潢清雅的庭院,庭院的门开着,门板被烧得黑乎乎一片,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里面发惨叫声已经渐渐变低,只剩下一种刀剑碰撞的声音,门框被火焰包裹,只剩下一个狭小的缝隙,流萤咬咬牙,钻了进去,炙热的火舌只差几寸便要舔上她的脖颈。

  院内一片刀光剑影,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刀剑,与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拼杀,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青石地板被血液染红,那些侍卫数量已经不多,那些黑衣人出招狠辣,那些侍卫没一会儿遍只剩下四五个。剩余几人中,一个领头人物般的人,大喝一声,一刀削断一个黑衣人的脖子,往屋内喊道:“少主!快走!”说罢,再无声响,依然被一刀封喉。再看院中,已经只剩下了那些黑衣人。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青年走出来,站在门口,长身玉立,折腰作揖:“家父伤重,不知各位意欲何为。”

  其中一个黑衣人上前,也不作礼,直接道:“交出神遗珠,饶你们不死!”

  青年敛眸,却是冷笑:“吾命在此,阁下若能取,拿去便是。”说罢抽出腰间长剑,神色镇定。

  里间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一些其他的什么声音,方才发话的黑衣人眼神一沉:“他们要进密道,杀!”

  青年神色一冷,挥剑上前,没想到他一副柔柔弱弱的书生模样,武功却极是高超,与一干黑衣人拼斗,居然丝毫不显颓势。一时间院内刀光剑影,剑气纵横。但毕竟是以一敌多,渐渐体力不支,落了下风,那青年身上渐渐漫出血水,染红了雪青色的衣衫。

  “爹爹!”

  稚嫩的童音脱口而出,流萤懵了,为什么叫他爹,这个身体是他女儿吗?他女儿死了?自己借尸还魂?可是自己又什么时候死了?做梦?老天啊!

  那青年闻声看向自己,立刻脸色一变,一个黑衣人立刻脱身冲来,流萤不傻,这势头不是要杀自己就是要挟持自己。可是已经容不得她多想,那黑衣人已经快到眼前,杀意凛冽。那青年清喝一声,竟然强行把黑衣人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一跃,挡在那黑衣人身前挥剑格住他,其他黑衣人怎么可能放狗这个机会,立刻冲来,几乎瞬间,几柄冷冽的长刀便刺进青年后背,没柄而如,贯至前胸,那刀很薄很薄,却锋利无比,一时间血水居然都渗不出来,青年闷哼一声,扭头看着流萤,脸色苍白,声音嘶哑:“姝儿,快跑!快!”

  姝儿……姝儿……他女儿的名字吗?

  流萤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些愣神。只那么一点时间,其中一个黑衣人便持刀上前,流萤后退一步,自知躲不过,认命似的闭上眼睛。紧接着,她感到颊边的空气被搅乱,接着身子似乎被谁使劲一推,直接从身后的院门里倒飞出去,摔在台阶上,肩背生疼,她顾不得看身上是否受伤,爬起来一看,只见方才那个抱着她的女孩子面朝她的方向,伏在地上,滚烫的鲜血从背后的伤口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把鹅黄色的衣裙染得红艳艳的,像大朵大朵的海棠花。

  她死死地看着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完整的话,只勉强地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孙……孙小姐……咳……走……”红色的血痕从她唇角蜿蜒而下,圆圆的脸上盈满恐惧和惊慌,那一刀刺碎了心脉,声音刚落,就闭上了眼睛。她身旁的黑衣人已经抽出染血的长刀,抖落上面的血珠,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似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没有先前那般急速,宛如死神。

  流萤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好像扭伤了脚踝。只能一点点地往后挪,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抖得很厉害,几乎使不上力,奇怪,她明明没有那么害怕。

  阳光照再雪亮的刀锋上,折射成寒光点点,照进眼睛里,有些疼,流萤伸手挡住自己的视线。温热的血液喷洒到脸上,刀脱手砸到青石板上发出刺耳声响,放下手臂,黑衣青年执剑而立,黑衣人倒在地上,被一剑刺穿的脖子血流不止。

  黑衣青年向自己走来,剑刃上挂着的殷红晶莹的血珠被阳光照透。流萤脑袋昏沉,眼前一黑,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微微恢复些许知觉,自己好像被谁抱在怀里,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气。明明有意识,却无论如何动不了。接着好像被放在一张床上,身子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空气里有一些奇怪的药味。

  耳边是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男:“我去求药,索性没有太晚,救下了这个孩子。其他人都死了,他们也会术法,密道被冲破,无一生还。应该是魔族余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女:“唉,只苦了这个孩子,还那么小。”

  男:“嗯。她染了些尸毒和魔息,我已经拔出来了。但年纪太小,终归受不了。现下性命堪忧。”

  女:“无碍,我收她为徒,在她体内种上本命蛊,定能保命。只是她刚刚伤重,身体虚弱不堪,本命蛊入体便是劫难,会沉睡一段时间。”

  男:“多久。”

  女:“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几百年都有,但容颜不会变。醒来后,只会感觉睡了一场。”

  男:“她的记忆,还是封了吧。魔息虽少却丝丝入骨,纵然拔出,到底也留了魔性,若是让她一直记着这些仇怨,难免生出心魔,她根骨极好,若被有心人利用,难免出事。”

  女:“我有数。”

  ……

  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迷糊,接着便什么也听不到,彻底失去知觉。

  不知何时开始清醒,睁眼,入目便是一袭红裙,第五凌站在一旁俯视她,见流萤似乎要起来,便伸手拉了她一把。流萤看见第五凌右手握着她那柄长剑,只是似乎有些不同了,剑柄上比之前多嵌了一块火红色的东西,似石似玉,上面用一种奇异的字体写着两个字,依稀是古体的“第五”。

  “这林子里的鬼怪会制造幻境,方才看到了什么,都别去想,全是假的。”第五凌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流萤一愣,可是,如果是假的,怎么那么真实呢,甚至那些人的脸都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脑子不知怎么好像不能思考了,可是现在再想,最后那个黑衣青年,分明就是薛易,这么多年,他容貌丝毫未变,又怎会认错呢?

  第五凌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见她还有深究的意思,眼中闪过些莫名的神色。

  “那些是障鬼,你师父应该和你说过。”

  “是说过……应该是之前我知道薛哥哥救我的事情,便被拿去作了文章吧……”流萤是这么说着,心底却依旧存了疑惑,因为那些事情,真的和她的经历太吻合,如果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真的是……

  “这里也不安全,快点走吧,其他人应该也都陷入幻境了。”第五凌不容分说,拉了流萤就走。

  “我们现在要去找他们吗?怎么找?”流萤问。

  “不必,现下这种情况,去找人太冒险了,天已经黑了,一分一秒都不可以多待。他们不傻,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先突破外围,他们若能出来,必能汇合。”

  “那要是他们出不来呢?”

  第五凌沉默了一会儿,道:“生死有命。”

  “你的意思是,弃他们于不顾?”流萤停住脚步。

  “他们不是废物。”

  “万一呢?”

  “可是你根本救不出他们。”说罢,见流萤还是不动,皱眉道:“现在我们自身难保,何谈救人。先出去,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不要胡闹,否则谁都出不去。”流萤似是还有不甘,但也明白此言不假,只得跟着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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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易和荼靡看着周围杀之不尽的妖兽和障鬼,心情分外沉重。

  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真是用心良苦,找了那么多修为不下百年的妖兽和障鬼,恐怕林中其他地方已经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吧?

  司马昭之心。

  薛易心口气血翻涌,强行忍下喉头的腥甜。妖兽和障鬼前仆后继,攻势密集,不仅要防着不受伤,还要注意不被障鬼摄去心神,少不得要护着荼靡一些,明明修为比荼靡高,他却是伤势更重的那一个。

  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薛易一边斩杀靠近的妖兽,一边从神遗珠里汲了一点神息,蕴于掌心,将剑平放在面前用法术定住,腾出双手飞快结印,决印渐渐完整,光芒也更盛,到了后来,便如同合了一个太阳在掌心一般,妖兽沾到光芒,痛吼倒地,障鬼则来不及惨叫便迅速消散,那些光线居然可以侵蚀妖魔血肉灵体。荼靡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薛易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在被源源不绝地抽走,忍痛把决印推出去,趁着周围有片刻安宁,拉了荼靡捏决疾行。片刻后,远离了那块地方,薛易已经站着都不行。

  他其实根本不能动神遗珠,他的修为还没有高到那个地步。他还只是仙,没有历劫成神,神息不是他能承起的,纵然只是极少的量,也足以重伤他。

  荼靡已经不知道该不该说话,颤着手想去碰他,但又不敢。他现在整个人都苍白得像最脆弱的瓷器,碰一碰都会碎,然后再也回不来。

  是不是这十五年,她过得太平顺,太安然,连老天爷都嫉妒了,所以才让之后的她,遇到那么多事情。历练,历练,这就是兰修姐姐说的历练么?

  “……我没事,你让我休息一下,暂时不会有事了,你小心,三刻钟后,就提醒我……等突破了外围,就不会有事了,别怕……”说罢立刻闭目打坐,他已经连坐都坐不稳了,靠着背后的树木才能勉强不倒下。薛易自然知道三刻钟的时间不过是隔靴搔痒,但是恐怕那些东西不会被制住太久。

  以前总是他来提醒自己时间的,他似乎脑子里装了个比日晷还精准的东西,时间掐得一分不差,可现在,区区三刻钟,居然都要自己去提醒他了。

  他穿着黑衣,更显出皮肤的苍白。双目紧紧闭着,密密的睫毛一丝颤动也没有,好像自此就不会再醒来。四周黢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多好,可是有了仙骨便能夜视,每看一眼都像被凌迟,却偏偏没有办法不去看。

  荼靡有些机械地给自己上药包扎,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荼靡已如惊弓之鸟,手一颤打翻了药瓶,白花花的药粉覆上落叶,荼靡匆忙拾起来把瓶塞盖上,再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由一惊,那里赫然立着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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