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上

  1936年2月22日7时15分,周六,海伦娜走出房间,瞧见同居者马塞尔老师正对后花园发呆,那里在半个世纪前被遗弃,如今杂草丛生,偶尔几朵野花凤毛麟角,点缀在原始的自然里。

  在米卢斯,花园荒废是件缺乏教养的行为,然而自家门不幸,马塞尔的精力便统统投入事业与生存,邻居原谅他的无礼,只要求每逢春夏喷洒驱虫药剂。

  “海伦娜,我想种点东西。”

  米卢斯是个工业城市,海伦娜自幼成长于此,农业在她心里仿佛一件遥远的事情,凭借源源不断地纺织产品和莱因运河,不消发愁粮食自然而然拼命地涌入。工业铬命让这座城市摆脱贫瘠,也让人们四时不勤、五谷不分。

  “如果您懂那方面知识,确实可以。”

  “我不懂,但生存是刻在人骨子里的东西,我想只需要一丁点外力就可以激活。”

  说罢,他得意地展示从古董回收商那儿淘来的小书,封面早已损毁,露出歪歪扭扭蝌蚪般图像。

  “这是……”

  “中文哦,恰巧老师会那么一点点。”

  未等小姑娘应允,马塞尔擅自更改行程,“先去种子商那儿找找,再买点农具、化肥,后院足足五十平米,浪费怪可惜的。”海伦娜想说什么,偏偏大脑宕机仅憋出一句“好吧”,马塞尔立刻趁热打铁,将出发时间从十点变更为上午九点。

  种子商人名叫胡安,祖上是北京人,菲利普校长告诉我那家伙视财如命,但你只要拿得出钱,他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也是在那儿,“嫌恶公敌”效果首次凸显(那时运动还没达到消除该徽章的条件),致使我懵逼地挨了陌生人一顿臭骂。

  “土鳖,就你这熊样,还买东西呢,哪凉快哪带着去吧。”他瞥了我一眼,不屑的说道。此前,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难以想象人居然能对素不相识的同类产生如此强烈的恶意。

  “你在说什么?”我从没遇见这样的事情,以为他自个儿发牢骚,海伦娜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我们只想买点东西。”

  “听不懂话吗,下贱人,爷叫你滚,这单不干咯!”

  “你不卖东西?”

  “爷您可卖给一个子儿也拿不出的穷鬼,也不卖给你!”

  我和海伦娜都觉得莫名其妙,直到kernal提醒我才知道是那个徽章起了作用。

  【嫌恶公敌生效】

  【胡安对你第一印象转为厌恶,他再不可能卖给你任何东西。】

  “我是菲利普校长的朋友。”

  “管他谁介绍的,爷每天和成百上千人打交道,谁记得那无名小卒?”

  按理说这般刁难,定有旁人打抱不平,可这时从转角过来一位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犹太人,叫嚷道:“不卖你就不卖你,滚远点就是!”

  【你的徽章:嫌恶公敌持续生效中。】

  【徽章效果补全。】

  【嫌恶公敌:第一次见面时,人们可能不自觉地讨厌你,对于越势利的人效果越强烈。】

  “噢,明白了”,我伸手拦住准备与其唇枪舌战热血女青年,歪着头打量二人,随即用标准北京话讽刺道:“你有犹太血统吧?要不要打个赌?如果四年后你还没倒大霉,可以到米卢斯工业区找我领五个法郎。”

  “凭什么和你赌?”

  “鄙人先祖师从藏传佛教,略懂预言之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说罢转身便走。

  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群中窜出一个高个子年轻小伙,叫住我们,“是马塞尔先生吗?”

  “是,请问……”

  “我叫埃利奥特,化肥商,我们在上沃尔特见过。”

  马塞尔什么时候去过上沃尔特?该死,我的记忆该不会被剪切过吧。

  “您很有教养,即便众目睽睽下人身受到攻击。”

  “教师总得在学生面前做出表率”,我指了指海伦娜,“我想教教城里孩子一点生存知识,但很不幸,或许我是个特别的人,因为我会呼吸,任何时候。”

  “别理会那些市侩小人啦,想不想瞧瞧埃利奥特夫人的珍藏品?”

  原来埃利奥特之所以未受到“嫌恶公敌”影响,多半源于优渥的家庭。他继承祖父的化肥厂,妻子又是相当成功的种子商人。埃利奥特从小喜欢文学和音乐,工作后第一笔薪酬用作购买留声机,并循环播放巴赫曲谱至今,卧室最醒目的位置则摆放着与海明威的合影。他喜欢《太阳照常升起》,而我曾反复诵读《乞力马扎罗雪山的雪》。我告诉他这本尚未法译的作品将成为意识流和极简主义的中流砥柱,如果能得到亲笔签名收藏版未来或许能拍出一百万法郎。

  【你与奥利奥特关系变成亲密,至此你在其夫妇手中购买所有物品均可获得相应折扣。】

  不过很快我就明白:无论怎样折扣,无非挣多挣少罢了。而令我非常惊奇的是:他居然是安那其,向往自由、和平、友善和女人,结婚前曾有过三个情妇,但始终坚持原则。若生在二十一世纪,定是广大妇女和憧憬美好生活的小姑娘们的“精神”恋人。

  “什么是安那其呀?”

  在巴黎、加莱等思想浓郁的地方,人们出生便会接触到那些与生活并无直接关联的东西,然而在米卢斯,人们只有三个念头:挣钱、挣钱还是挣钱。这儿有着全法国最激进的工会,可工人们对除却带薪休假、每周四十工时外一切理想均无兴趣,安东尼奥曾亲口告诉我:倘使理想能换来一百法郎,法兰西银行就会破产。

  “在法兰西,安那其是斗士,在东方,安那其是刁民。”我尝试推销《贫困的哲学》,然而她连苏格拉底都不肯接近,女人就是那样:除少数德意志之鹰等出类拔萃者,绝对大多数整日沉浸在傻傻的浪漫里,譬如当我询问玫瑰花价钱时露出显而易见的欢快神情。

  我向海伦娜重申:柏拉图式背叛也是背叛,当一个男人上半部分决定依恋一个女人时,下半部分将很快与之遥相呼应。最终我花费二十法郎,获得一些远渡重洋的蔬菜种子、乌克兰玉米种、氮肥磷肥和数十件看起来就知道如何使用的农业用具。我承认这样的自己有些古板,上辈子与姑妈介绍的单身女孩约会时,对方给出的评价是:与这家伙待在一块每分每秒都像在纽伦堡接受审判。然而同龄男孩们感觉截然相反:有趣的家伙,振奋人心,好像随时随地都走在闪击波兰的路上。

  “白菜、荠菜、玉米、包菜……以及最重要的韭菜。我知道你很疑惑,法兰西的餐桌极少出现如此富有野性的蔬菜,但它们值得尊重,白菜最普遍,韭菜割一茬又一茬,稍微丁点营养就能长得很好,懂得牺牲,懂得感恩。”

  “西蓝花之流,虽易生长,却贪婪地索取。它们需要充满阳光的土地,需要营养、暖流和水,有什么比吃少多劳更值得尊敬呢?”

  三月二日,后院改造计划完成,我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究竟有何意义,kernal并不推荐下属们将时间浪费在无关世界进程的杂活里。可我永远记得自己从一间鸽子笼辗转到另一间鸽子笼时母亲诉说她的理想:一套两层高的宽敞洋房、一块土地,和丈夫共度余生。彼时我的父亲和我都没有能力满足母亲的愿望,并以“城里人”视角表示困惑。如今,上课时、吃饭时、做梦时我会不禁想起自己亲手打理的土地,想象种子破口而出、发芽、结成硕大的果实。

  然而,战争,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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