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潘慈

  快九点了。

  褚淮景已经在外面坐了快两个小时了。

  潘慈从坐下到现在,已经盯着褚淮景看了一个小时了。

  而褚淮景脑子里想的都是沈蓝桉,自然也没有注意到。

  潘慈转了视线,看向隔着两条大道的那座从江面上高高架起的桥。

  桥上车辆来往如同川流不息,路灯照着江面亮如白昼,更远处的步行街上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人群聚集,无一不展示着它的繁华热闹。

  相比之下,她所处的地方,更是荒凉贫瘠。

  潘慈又转回视线去看旁边有些昏昏欲睡的褚淮景。

  他住这里,她也住这里。

  他不上学,她也不上学。

  他们大概是一路人吧?

  巷子里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潘慈转向身后去看,有一个女生,披着月色走向这边,昏暗中她看不清女生的模样。

  等她走近了,潘慈才看清她的那张脸,没有化妆,素颜状态下的那张脸比起她这张涂了几层化妆品的脸要好看千倍万倍,柳眉星眼显得清丽脱俗,清冷淡漠的眼神却又给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潘慈疑惑,正要开口,那女生却将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潘慈不解,却看见那个女生在褚淮景跟前蹲下,手抚上他的耳朵,轻轻捏着他的耳垂,放低了声音叫他。

  “褚淮景,我来了。”

  褚淮景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抓着沈蓝桉捏着他耳垂的手放到他脸侧,蹭了蹭,又吸了吸鼻子,是熟悉的茉莉香,确定了眼前的人就是沈蓝桉。

  于是褚淮景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揽住沈蓝桉把人带过去,埋头在她的颈间蹭着,撒娇道:“姐姐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我都快想死你了!”

  “姐姐怕再不来你就要哭鼻子了。”沈蓝桉摸着他的脑袋,短寸有些扎手,手心痒痒的。

  “姐姐我好困,我们回去睡觉吧。”褚淮景抱着沈蓝桉的脖子不松手。

  沈蓝桉膝盖点着水泥地板,应着褚淮景,却是看着潘慈。“好,我们回去睡觉。”

  潘慈被她看得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内心所想全部被看穿了的窘迫,别过眼。

  沈蓝桉站起来,褚淮景也跟着她起来,跟身上涂了胶水似的黏着沈蓝桉。

  沈蓝桉训了他一句,“褚淮景好好走路!”

  褚淮景不依,搂着她的腰不放,“不嘛不嘛,姐姐身上好香。”

  沈蓝桉不理他了,转而看向潘慈,对她说,“要喝汽水吗?要的话一起上来吧。”

  潘慈微愣,看着那个女生把褚淮景带进去。

  又坐了一会儿,潘慈选择跟上去。

  四楼,潘慈的房间在最后一间,褚淮景的房间比她要往前一点。

  此时门口完全开着,房间也不大,屋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潘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

  褚淮景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拉着沈蓝桉的手不放,还有想把她拽下去一起睡的意思。

  沈蓝桉蹲在他床边,“姐姐后天要高考了,今天来呢就是想跟你说别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了,等考完了你再去接我好不好?”

  褚淮景还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着,“好~那姐姐走之前我可不可以要一个晚安亲亲?”

  沈蓝桉没有说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沈蓝桉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下,褚淮景却反悔了,手扣在她的后颈上,舌头探进她的唇齿间,加深了这个吻。

  沈蓝桉没有推开,由着他。

  潘慈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同时感到了脸上烧得厉害。

  羞耻与羞愤的情绪交织着。

  这其中有一半怕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她刚刚露出苗头的心思很轻易地就被才见过一面的女生戳破了。

  褚淮景亲够了,满足地捏了捏沈蓝桉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姐姐晚安。”

  沈蓝桉:“嗯,晚安。”

  沈蓝桉转身看到潘慈站在门口并不意外,她在小冰箱里拿了两瓶北冰洋汽水,起子就在手边,她没用,而是在桌角磕掉了瓶盖,看潘慈涂着口红,沈蓝桉又拿了一根吸管。

  沈蓝桉递了那瓶插了吸管的给她,简单的自我介绍,“沈蓝桉,蓝桉树的蓝桉。”

  潘慈接过,说了谢谢,“我叫潘慈,潘安的潘,慈禧的慈。”

  本来沈蓝桉没看她的,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偏头看了她一眼。

  “去顶楼吧,那里安静。”沈蓝桉关上房门,踩上台阶。

  “嗯。”潘慈小声应着,跟在沈蓝桉身后。

  顶楼的天台没什么东西,很空旷,就连绿植也没种有。

  沈蓝桉跨过围栏,在栏河上坐下。

  潘慈有些害怕,沈蓝桉坐的地方离边缘特别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她不敢冒险,就背靠在栏杆上,跟沈蓝桉的距离也不算远。

  沈蓝桉也不是非要她坐过来。

  “你喜欢褚淮景。”没有疑问,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潘慈也坦诚地承认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沈蓝桉轻笑了一声,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又问,“你有十八了吧?”

  “嗯。”

  “你是他女朋友吗?”潘慈问,总有一种被正宫抓来质问的感觉。

  沈蓝桉静默了几秒,喝了一口汽水,才回答她,“不是。”

  “可是你们……”潘慈很震惊,她的认知里只有情侣才会接吻,虽然也见过男人女人们为了钱为了欲望而纠缠在一起,但是,沈蓝桉看着不像那种人。

  “你没听到吗?”沈蓝桉又喝了一口汽水,“他叫我姐姐,是他要的,他想要就给他咯。”

  “……”潘慈不懂,她没谈过恋爱,她也不知道感情还可以这样相处,还可以这么复杂浑浊。

  “听不懂也不用纠结了,你不需要了解这些。”沈蓝桉没看她,也知道她不说话时的表情是什么。

  潘慈:“……”

  “不上学了?来做这个?”沈蓝桉换了个话题。

  “上不了,没那个条件,能活着就不错了。”潘慈苦笑着自嘲。

  “褚淮景也是,把成绩搞的一塌糊涂,现在只能窝在这里,没事干就坐楼梯上看女人跟男人打啵做爱,无聊了就找我聊天打电话,跟个废物一样。”

  沈蓝桉回头看她,“你觉得他跟你一样吗?”

  潘慈被问住了,她确实觉得褚淮景跟她是一类人。她没正式上班前经常看到他坐在门口,穿得很随意,看着就像短t背心换着穿,也不上学,整天就抱着手机看。

  但现在,好像并不是这样。

  沈蓝桉:“他受伤了,我让他在家好好养伤,顺便好好想一想是要烂在这里还是体面一点地活着,他给我发的微信里说,想再奋斗一年,他想上岸,不想烂在泥沼里。”

  “他跟你不一样,你喜欢他也没意思,他这人,脑子不好,不光体现在成绩上,还体现在感情上。”

  “他以后是要离开凉城的,而你,应该一辈子就困在这里了吧?”

  沈蓝桉不清楚潘慈的过往,但是做这一行的不是自愿的就是被强买强卖的,说是自愿其实也是生活所迫,生活若是过得去,何必糟践自己。

  潘慈既然来了,就是已经签了相当于卖身契的合同了的,想走,没那么容易。

  潘慈没有说话,沉默着,嘴里咬着吸管,一点一点喝着汽水。

  “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我以为他和我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我只是想找个依靠而已。”

  沈蓝桉信她,“我知道,谁都想找个依靠,你找谁都可以,但他不行,不出意外的话,他以后会跟我在一个户口本上。”

  潘慈又懵了,她知道沈蓝桉说的什么意思,可是她不能理解这个意思。

  “你不是说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是啊,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没说以后不是。”沈蓝桉回她。

  潘慈愣住了,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她却说的这么笃定,摆明了就是非他不可的态度。

  真羡慕褚淮景。

  她也想知道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可以对你敞开心扉吗?”潘慈突然问,目光里带着乞求和期待。

  她觉得,眼前这个不久前才认识的女生,可以理解她。

  沈蓝桉其实没有听别人倾诉的好心肠,但是她呢,就是心地容易太善良。

  “你说吧,我听着。”沈蓝桉抬头看着越发明亮的月光。

  “我是家里最大的那个孩子,在两个弟弟出生前,我可以上学,可以买喜欢的漂亮裙子,可以吃汉堡炸鸡,可以睡柔软的床,可以和同学炫耀我的爸爸妈妈有多宠我爱我,可以每天放学后坐着爸爸的电车后座吃着糖葫芦回家。”

  潘慈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

  “后来,我妈妈又怀孕了,双胞胎,他们非法鉴定了胎儿性别,是男孩儿,从那之后,我被没收了所有宠爱,我爸为了赚更多的钱供养我还没出生的弟弟,想到了去赌钱,输的比赢的多,他染上了赌博,从那之后只输不赢,我的中考因为我爸全考砸了,我的弟弟们也出生了,家里却没钱了,我爸逼着我退学,让我去打工挣钱,我不听话就会被打,每天回家吃的都是冷掉的饭菜,睡的都是硬邦邦的木板床,多看一眼橱窗里的漂亮裙子都会被骂不是我的不要乱看。我不得不屈服,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妈居然能狠到这种地步,瞒着我,两万块钱就把我卖出去了,还要我每个月给他们打钱。”

  潘慈的眼眶里噙着泪,在月光下闪着光泽,凄苦又令人心疼。

  “你知道吗?我的爸爸,亲生的,血浓于水的爸爸,趁我睡觉的时候扒光我的衣服,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威胁我不照做就会把我的裸体照片和视频公诸于世,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就是个烂人,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他难道不知道我在这种地方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给钱就能上的婊子吗?我想他应该是知道,他又不是没去过,可他需要钱,需要钱去供养他的两个儿子,所以就可以不在意我这个女儿的感受,可以不在意我的死活,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赚钱工具……”

  最后一段话,说到最后潘慈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无以复加的悲痛欲绝。

  热泪一颗一颗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很烫,烫得她的心脏都快碎掉了。

  潘慈双手捂着脸,开始痛哭,压抑又沉重的哭声萦绕在天台上空,她整个人蜷着身体,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显得是那么的脆弱,易碎。

  沈蓝桉沉默着,她可以安慰蔺锦随,可以哄好褚淮景,但是,对于潘慈,她们不认识也不了解,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是这个时候她能对她说什么。

  说没事没关系都过去了?

  说生活不止过去的不堪,还有眼前的活着?

  说我能理解你,我能体会到你的心情,我知道你的心痛?

  说你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只是没有那么如意,只是身不由己?

  沈蓝桉仰头灌下剩下的几口汽水,她转过身,面对着潘慈坐着。

  “那你想过去死吗?”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潘慈脱口而出。

  “想过!怎么没有想过!他们这么对我!生活这么对我!我已经不知道该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潘慈猛然抬头,和沈蓝桉对视。

  她看到,女孩的眼里没有同情,没有可怜,只有平静到令人害怕的漠然。

  “我……”

  潘慈卡壳了。

  为什么呢?

  明明就有过想去死的念头,明明死了就一了百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活着呢?

  “我……我弟弟很可爱,叫我姐姐的时候特别讨喜,声音特别甜。”

  “我听别人说玫瑰花海成片开放的时候特别漂亮,我想见一见。”

  “傍晚的日落很好看,照在身上特别温柔,我想多看看。”

  “华润大厦的那家甜品店的蛋糕很甜很好吃,我还想多吃几次。”

  沈蓝桉起身走到潘慈面前,又重新坐下,和她靠得近了些。

  “你要自杀的理由只有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却找出了这么多个,所以,你根本不是想死,你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对你的恶意太大了,压得你快要喘不过气来,你想活着,可是对你而言活着比死掉还要累。”

  “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里,签了相当于卖身契的合同,要摆脱的机会就是很渺茫的,不妨往好一点的方向想,做这一行来钱快又多,你给家里一点,自己留一点,有时间就多出去走走看你想看的做你想做的。不要总觉得好东西不是自己的,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我和你虽然没有共同遭遇,但是我以前过的生活跟你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看我现在过得好不好?反正是比以前好多了。”

  “潘慈,你心里怎么想的看这世界就是怎么样的。”

  潘慈泪眼朦胧,已经忘记了哭,呆呆地看着沈蓝桉。

  她的那双眼,仍然是敛着如水的平静,没有别的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

  但是,她说的每一段话都像是凛冬中那一轮高高挂起的暖阳,融化掉覆盖在她心上的那层厚厚的雪,给她温度,给她重生。

  潘慈突然破涕而笑,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还愿意跟我说这么暖的话。”

  “顺便而已,”沈蓝桉眼神看向别处,淡淡道:“你跟他一样的年纪,我想救他上岸。”

  潘慈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沈蓝桉说的“他”是谁。

  “他命真好,真羡慕他。”

  沈蓝桉笑,“不是他命好,是我心好。”

  潘慈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命好还是心好,都能让她羡慕好久。

  沈蓝桉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站起身,“我先走了,今晚月亮挺好看的,你自己再想想吧。”

  时间很晚了,沈蓝桉没有回家,而是跟方琼星要了一间房,将就着睡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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