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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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在哪,老大都不好做。

  在长乐坡陶家,尤其如此。那陶宝昌本不放心他老弟再走京都。等老弟跨马疾去,不由得又后悔起来,不过也只能呆坐在炕头生闲气罢了。

  本来,自觉此事时辰一久,就丢开了。

  没想到日头西斜,天便顿然阴了下来。屋子里寒气也随之弥漫开来。陶宝昌愈加郁闷,便抬腿走出深院、来到敞了半边大门的厅堂。正巧街角有老者,才在那儿晒太阳闲聊来着,瞧了瞧没了日头,正要散去。此时瞅见陶宝昌气定神闲地踱过来,复又朝他“哗”的一下围聚而来,一个个都是面露谄色。

  陶宝昌见状大为讶异,赶紧问是为的甚事。

  其中有一肥胖不堪的老乡绅一腔哭丧之声地说道,据传镇子的里正受了上面官府的指令,正打算重整荒废已久的保甲制,更添若干大兵巡视弹压地方。此举不仅靡费银钱,更容易造成百姓恐慌不安,对有大宗生意来往的客商的骚扰恐吓影响尤其要大。一旦市面萧条,要挽回可就太难了。大伙儿都知道他与那出身破落世族、有一肚皮杂学的里正私交甚笃,正想借重他陶大官人在镇子上的威望,出头与里正和有关各方着意协调周旋,免得走这一步失招。

  这在往常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谁叫他是这镇子上的世家大族、商界领袖呢!

  可眼下,他是泥菩萨过河正愁自身还难保,哪有心思管这档子破事。不过,他也没一口回绝,只是沉吟不语。众人见情势不妙,当下更是慌作一团,有人早已哭出声来。

  陶宝昌无奈,只得把这事应承下来。

  说罢,他便整装出门,去找里正说话。没曾想那老爷子今儿被一大帮乡亲骚扰了半个晌午,早就不耐烦,索性瞅了个空,跑到京城里拜客去了。

  陶宝昌这下倒是豪气陡升。

  他当下便令人备了辆轻便的驴车,带着心腹小伙计包十一,

  朝京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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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宝昌很拽。

  这腔一豪气,随着车儿离京城愈来愈近,倒是愈加旺盛、势如冲天。不过,到了京东的春明门,瞧见城门前的景象,他愣住了。本来慢慢红润起来的脸,像是被兜头一瓢冰水泼过,白得几无人色。

  原来,新年里充满喜气城门前,不知从何时起竟架起了一道道又脏又破的栅栏。

  前几日还和和气气的老总们,一个个变得如狼似虎,在仔细盘查进城的老少男女。恶语相向、推搡跩扯不舍气力。这可是少有的事。

  他突然想起印西桥这档子事来,不由的惊出一身冷汗。

  盘查得特严,所以很慢。候在一旁的人们,似乎也瞧出异常,只是无奈地冷眼相对、不愿多事。在一旁等候的当口,陶宝昌又已做了新的决定:回头不必去找那里正,先溜到闺女家瞧一、瞧风声再做打算。

  于是,等到盘查完他的老兵挥手放行,他便驱车直驰东市南面的安邑坊的闺女家。

  还好,闺女家的大院里静悄悄的、安详而温馨。进了院门,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便听闺女说,老弟的关门弟子胡守仁早已遣他家的幺娃、一个才九岁的丫头,来此地找过陶宝森。他一听脸色大变,又赶紧回东城门根,找到胡守仁家。

  还好,那胡守仁正在家。

  不过,愣是围着他家的小院乱转,急出了满头的大汗。——原来,他已听说,冯处澄知道他师傅把姚五弄进“回春院”楼上的包房,搜出那封口押了太原府关防大印的牛皮纸信封。眼下正洒下人手满城在追索他。

  陶宝昌这一吓,直接晕了过去,就差一点儿闭过气去。

  胡守仁当即着了慌。他就要去找附近“广济堂”的郎中来家出疹,却被媳妇给拦下了。——家里本有师父留下的两味草药,可救救急。等陶宝昌病情稍有了好转后,胡守仁一边着人去请大夫,一边亲自去“三和”大酒楼找他师兄吴川。他要吴川帮忙找到陶宝森,请他到安邑坊来见老哥。

  陶宝森闻讯急了,立马朝安邑坊赶。

  这一来,张盖等人自然一时没见着主角陶宝森。

  而这便是吴川刻意将张盖等人留在“三和”后院、

  大加拢络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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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宝森来得飞快。

  即便如此,等他赶到东城门根胡守仁家,也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却见老兄躺在胡家的炕头,已是脉息微弱、奄奄一息。守在一旁的,那从“广济堂”请来的老郎中,也是神情凝重、绕室徘徊。

  他这一急非同小可。这七十大几的老兄,近年的身子骨极为孱弱、折腾不起,他是一清二楚。

  可一时半刻,似乎也不至于象今儿大变到不可收拾。

  再听胡守仁婆娘说是为他的事儿急得当下就晕倒在地,更是羞愧难当。陶宝森给老哥把了一阵脉。由脉象看,有点像是大限已到,来日无多。

  陶宝森沉吟片刻,决定今夜且守在胡家好生看护老兄,待明日一早再与张盖碰头。

  此时,那老郎中叫人抓来的药到了。这人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他拿来此人开的方子瞧了半天。随后,又跟他商议了一会,在原来的处方里,添了两味胡家存有的大补药材,给老兄煎服下去。不久,吴川派来的心腹小厮也已到了。他只是叮嘱几句要吴川好生款待齐浣、张盖等人,便打发他回去了。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却见吴川又遣了俩武功上乘的徒弟,来听候师叔胡守仁的调用。

  陶宝森心里明白,吴川是担心他身上揣着那太原府来的文件。不禁随手按了一下腋下内衣夹层藏有文件的地方。无意间,触到了前些天重新穿上的那件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已然千疮百孔的用小铜片缀成的绵甲。

  于是,他惨然一笑。

  直到瞧着夜已趋深,关门弟子胡守仁率了俩师侄和他早先唤来的过命的弟兄,把守住了小院前后关防要害;而老兄的脉息稍稍趋和,心里一颗石头才稍稍落了地。

  这番折腾,把他弄的顿觉困盹不堪。

  于是,和衣歪在炕沿磕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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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一个盹儿惊醒,已经是交了三更。

  他抬眼一瞧,他老兄在身旁睡得挺沉;伸手摸了摸他的尺脉,不禁心里一动,升腾起一种怪怪的感觉。

  却也满心欢欢喜喜。

  老哥的脉象弱而柔劲,却象是啥事也没发生过。莫非那半碗“救命汤”倒真有挽狂澜于既倒的神力?他眼睛眨巴了几下,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来,已是睡意全无。

  不得已,他决定起身。到底上了年纪,他扶膝起身,竟晃了好几晃,顿感浑身筋骨酸涩不爽。来到院子里,只见“呼啦”一声,从门后墙角四处涌出几个黑影,朝他围了过来。他知道这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可以托以心腹的亲人,不由得心头一热。他低声给众人道了乏,一面自顾活动活动手脚,一面吩咐他们各自找地方打个盹儿,等天一起色,便有活儿要做。

  这些个人儿那里肯依。

  绕了一柱香功夫,才在胡守仁的按排下撤了俩哨卡,

  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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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陶宝森也回到堂屋。

  他倒是格外的神清气静。于是点起一盏小油灯,由胡守仁陪着喝茶,唠一些个陈年旧事解闷儿。

  随着不远处四更的棒子声滑过,陶宝森重新扶膝起身。

  走出院门朝东瞧去,只觉地头气劲猛地一动。

  天色慢慢撕开了层鱼肚似的白缘儿。坊道尽头的空气里,先是仿佛有了些许鲜活的小生命在僵硬的黄土地下蠕动,不久千千万万个哑然无语的蠕动,突然一变而为浑然一体的轰鸣与骚动。随后,自深宫里传出久违的鼕鼕鼓声。鼓声里又不停地弹射出一个个胡乱晃动的黑影。如大海中央掉下一驼驼石疙瘩,于是潮头一圈一圈砰然泼过来。天——终于睁开了眼。

  陶宝森用过早餐,正想赶往“三和”大酒楼去会一会齐浣、张盖等人。

  就在此时,胡守仁的婆娘来禀报,他老兄也已醒来。于是他赶紧跑到东厢房来探视这陶宝昌气色大好,却不想下炕,只是半倚在炕头上,一味的抱怨腰腿酸痛、脑袋发涨。随后又把长乐坡里正的事儿数说了一遍。

  瞧见老兄神定气闲、不紧不慢地打开一个又一个话匣子,不由得急火攻心。

  此时的陶宝森哪有闲功夫听他唠叨这些个事,便急忙粗声大气地打断他的话题,安慰他且在此地静养半日,等自个儿忙完这一阵,便来接他去侄女家将养。说罢便起身要走人。

  陶宝昌把脸一沉,低声道:

  “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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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宝森一惊,把脚顿住了。

  他爹死得早,大哥待他就象是再世的老爹,疼爱纵宠有加,连一句重话都难得。倒是为他而死的、只比他大了一岁多却儒雅好文的二哥,与他生份了一些。陶宝森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还少不得他大哥时不时地为他挡风遮雨,只不过一般不甚知道这内情而已。

  自打从他离家投军起,老哥再没用这口气对他说话了。感情是他这回真的急了。

  于是,他垂了脑袋,等候大哥发落。

  陶宝昌叹了口气,道:

  “你这是非得把咱老陶家给兜底儿毁了才甘心!”

  他沉吟了半晌,却只是摆摆手,让他走人。这一来,陶宝森倒踌躇不前。到了,还是他服了软,凑到老哥炕前,把无意间夺得了那封口押了太原府关防大印的牛皮纸信封的事儿,以及联齐浣、张盖以自保的打算,一并禀告一过。

  于是陶宝昌问他讨来那信。

  他仔细揭开封皮、抽出张两写满字的上好白麻纸。他瞧过认真读了两三回,又默诵了一遍。陶宝昌思考了有好半天,说是眼下也只有这么办才好。只是,他要陪老弟去会齐浣、张盖,帮着他把这步棋走好。

  他还并关照老弟,不必急于求成。

  此文书虽不至于给王毛仲惹出大祸,却也并非他愿意与闻天听的好文章。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交出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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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宝森一听傻眼了。

  他迫不及待地一把将那两张纸抓了来,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不禁大失所望。不仅内容似与瞧过的有点不同,字迹也仿佛仓促了些。他喃喃自语道,“看来上回瞧得太粗心了?”

  陶宝昌莫名其妙,诧异地瞧了老弟一眼。

  许久,他这才捡起散落在怀里的那两张薄纸、重新封好。兄弟俩相对无言,发了好一会儿愣。

  原来,这通文书确实是上达天听的,却并非如外间所传密告王毛仲姿行枉法那般严重,只不过把当时的情形做了个如实的禀报。说的是去年夏天,太原府少伊严挺之,突然接到官拜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霍国公王毛仲的一通书简,称据说前些年寄存在太原的军需库里的两千套多余盔甲兵仗,业已锈蚀败坏,问严挺之是否可移交大同附近的军牧场予以整修备用。严挺之随即回文,告以有唐代规制,没有皇上的敕书,任何人不得调用成建制的府兵和成批量的兵器。因此,也没有发货。

  严挺之措辞婉转,谓王毛仲粗疏无文,行此文未免乖张无规。

  恐有人误会,所以有此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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