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怪老头子嘲弄似地笑了起来:“日本的医学,先学荷兰,又学德国,现在,又唯美国是尚,一塌糊涂,从来也没有自己的创造!”

  原振侠听得出对方的语气当中,对自己充满了轻视,他也不禁有点生气。

  原振侠虽然生气,但当然不会在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发作,他只是道:“厉老先生是在德国学医的?”

  这一句普通的问题,怪老头子反应也是十分古怪,他双眼睁得极大,望着天花板,像是正在缅怀着遥远的往事。

  过了好久,他才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忽然又激动了起来:“德国又怎么样?德国人自认为是医学先驱——”在这里,他来了一句用德语讲的话,全然是模仿德国人的语气说的“现代医学从德国开始!”

  然后,他又是“哼”地一声:“狗屁!德国人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没有想象力,怎样做得好一个医生?”

  他在讲最后一句话时,向原振侠望来,像是征求原振侠的同意。

  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医学是一门脚踏实地的科学,注重实验的结果,不肓作想象,自然对怪老头子的意见不会同意。

  可是原振侠本来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他又曾有过许多怪异奇幻的经历,所以他对老头子的说法,倒是同意的,他由衷地道:“是!”

  怪老头子高兴了起来,忽然收剑了高兴的神情,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原振侠见他忽然伤感起来,就不和他再说下去,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好好休息,就要离开,当原振侠要拉开门之际,忽然听到怪老头子讲了一句话:“我有一个儿子!”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人,人一个儿子,那是普通之极的事情,原振侠听后,只是“嗯”了一声,连身子都没有过来。

  可是,怪老头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原振侠像是当背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样!怪老子接着说:“可是我又杀死了他!”原振侠一怔之下,立时转过身来,发现怪老头子的双眼直视怪老头子的双眼,直视着天花板,神色惘然,看来刚才那句话,他根本不是对原振侠讲的,只是在自言自语!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接口好,怪老头子双手发颤,举了起来,掩住了脸,喉间发出了一阵抽噎来。

  怪老头子的行动和他所发出的声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内心痛苦莫明。原振侠在震动之余,心中“啊”了一声!这老人,他曾经杀死过自己的儿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一普通人,原振侠一定不会想到旁的方面,可是那怪老头子,夫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医生,那么他的话就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譬如说,他的儿子生了病,由他来医治,而结果不治,那么也可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更有可能,在医治的过程中,他曾犯过错误,导致他的儿子死亡,在心理上,他会认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另外还有可能的是,怪老头子在强烈的药物治疗之下,起了幻觉,把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当作发生过。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原振侠在未曾确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而就在这时,怪老头子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他仍然用手掩着脸,呜咽的语声自他的指缝之中迸出来:“我不能不杀他,不能不杀他!”

  这两句话,原振侠是听得清楚的,接下来,又有几句话,由于他一面抽噎,一面说着所以全然听不清楚。原振侠听了那两句话心中更是怵然。因为从这两句话听来,他不像是在什么医治过程中杀了人,而是故意的谋杀,只不过当时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杀他”而已!原振侠来到了床边,低声叫道:“厉老先生!厉老先生!”怪老头子停止了抽噎,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原振侠认为他几乎没有呼吸了,才听得他的声音:“刚才我在自言自语,你当作什么也没听到吧!”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实在不能做什么。

  对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杀死过自己的儿子,也是无法追究的事情,他只好答应着,走出了病房。虽然以后几天,再没有听得怪老头子提起过什么儿子的事来,但是原振侠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疑团。

  这个疑团,也没存在多久,就解开了。那是两三天之后,那三位女士又一起来探访她们的父亲之后的事。

  三位女士显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他们每次来,都是一起来的,这次也不例外,当她们离开之际,原振侠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她们,想起了怪老头子那天的话,就叫住了她们,问:“厉老先生有一个儿子——你们的兄弟?”

  原振侠才问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间嘻哈大笑了起来,那真令得原振侠莫名其妙,问起她们的兄弟,而这个兄弟又有可能是给她们的父亲杀死的,那又有什么好笑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着,一直等到她们总算停住了笑声,其中一个才道:“老头子想儿子想疯了,他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哪里来的儿子!”

  原振侠“啊”地一声:“可是……可是……”

  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把那怪老头子的话讲出来,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就在他犹豫间,另一位女士已经道:“他还说,他杀死了他的儿子,是不是?”

  还有两位道:“他终于对人讲了,那么多天才讲,真不容易!他不想住头等病房,就是好向别人讲他的这件事!天晓得,谁会听他的?”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没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曾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过,那时我们母亲还在,母亲就骂他是神经病,想要儿子想疯了,胡说八道!”

  原振侠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疑团消散,他又问“厉老先生……曾是一位医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着,现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来,用夸张的声音反问:“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看得出这三个女儿对她们的父亲的了解,连表面程度都不够,对于这一点,原振侠实在无法掩饰对她们的不满:“厉老先生是一位很有资格的医生,们曾在德国留学,攻读医学,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三姐妹互相望着,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纷纷道:“留学?”“在德国攻读?”“留学?”就像她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些名词一样,接着,她们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原振侠的心中实在十分疑惑,做女儿的对父亲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达这种程度,这其中,自然大有跷蹊在!他定了定神,问:“那么,厉老先生是干什么的?”

  三位女士异口同声答:“他?什么也不干!”

  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也不干,那么,何以为生?靠什么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一个道:“医生,靠祖产,祖先有产业,你明白吗?”

  原振侠摇着头:“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们对自己的父亲知道得那么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轮到我们不明白了,你说的关于他的一切,我们听来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至少,你们应该听他们讲过德语,就知道他到过德国!”

  三人一起摇头:“他极少和我们讲话,小时候,我们对他的印象是,他只是躲在乡下那幢古老大屋的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落中,你当然知道,乡下的大屋大起来,可以大得吓死人,哪像现在,有几间房间,就算是花园洋房了!而我们家的屋子又特别大,他躲在一角,谁也见不到他,还讲什么话?“原振侠心想,原来,厉大遒不是到了年纪老了才怪的,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怪人了!

  他又问:”那么你们的母亲呢?难道令堂不向你们提及厉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摇着头:“我妈妈也很少见到他,她是乡下一个穷家女,忽然厉家少爷——就是我爸爸,派人来提亲,那还有什么话说的,当然就千顺万顺地嫁了过去,厉家在乡下十分有钱,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财产全由我爸爸掌管着,我母亲日子当然过得丰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么见她,母亲倒是经常对我们说……”

  说到这里,另一位女士打断了她的话头:“这些家里的事,不必对人家说了!”

  原振侠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对病人越有帮助!”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不禁暗暗骂自己一声“卑鄙”。虽然他说的话,是毋容反驳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这时自己不断地追问,只是对这位看来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厉大遒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点有关他的事而已!

  他这样讲了之后,三姐妹沉默了半刻,大姐才问:“老人家的病已经没有希望了,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又摊了摊手:“是的,只不过在拖时间而已!”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三姐妹并没有什么悲戚的表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原振侠又想追问,可是又觉得这有点故意在打听人家的**,所以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发表欲相当强,不等原振侠再问,大姐说道:“我们母亲在我们小时候,常形容她见老头子的次数少,说是有三年,寒天特别冷,她替父亲送被子去,就有了我们三姐妹!”原振侠听了,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惊愕好,夫妇之间见面少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罕见的了。自然,在以前乡下的富豪家庭之中,可能有这种情形发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有了堪眷念的女人,才会这样,但是听来,厉大遒的情形却又不是这样!原振侠再问:“令尊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们母亲去世很早,他也没有续娶,后来离开了乡间,来到了大城市,那时我们三姐妹,还要人照顾,他就雇了人来照顾我们,造了一间大屋子,他就躲在屋子的三楼,也不让我们上去,连吃饭,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这种情形,除了说明厉大遒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

  可是从这十来天,原振侠和他接触的情形看来,厉大遒怪是有点怪,但决不是如此孤僻的人!

  厉大遒不但满头满脸全是青筋,而且,手还剧烈地发着抖,指着他的三个女儿,双眼睁得极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状态之中,有什么话要责问他的三个女儿,可是他的身体又实在太虚弱,所以除了用发颤的手指指着和不住地喘气之外,什么都不能做!那时候,在他身旁的一个护士也吓坏了,连忙去扶他,想把他颤动的身子按下去,但是厉大遒却挣扎着,坚决要坐起来,护士没有法子,只好扶着他坐了起来,当他勉强坐起来时,他全身的骨节都在发出“格格”的声音来,那种发自一个垂死的老人体内的异音,听了,真叫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经直逼而来!

  原振侠也忙到了病床旁,在他的背上敲着,示意护士也都那样做。

  三姐妹互相望着,神情既是惊愕又是惶然,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时,原振侠也只认为,老人听到了三个女儿在他的病床之前,公然计论他的遗产而生气--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应。

  过了一两分钟,厉大遒才缓过了一口气来,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有……一个大保险箱?

  三女儿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厉大遒的声音听来短促而凄厉,简直象是用哨子吹出来的一样:“说!”

  三女儿忙道:“是……我说,我说!有一次,我上三楼去……你在午睡……我当然看到了那个……放在你床边的大保险箱!”

  厉大遒的神情更加恐怖:“你……你……我不准你们上三楼……你上去……干什么?”

  三女儿被她父亲逼问得几乎哭了出来:“爸,那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记忘记为什么要到三楼去了!”

  厉大遒急速地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停止,原振侠示意护士让他躺下来,可是他却不肯,指着原振侠,一面喘气,一面道:“你们听着,在这里的人……全都听着……全都……”

  原振侠道:“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接下来厉大遒所说的话,真令他目瞪口呆!

  那保险箱中有什么东西,他似乎十分难以说出口来,“的”了很久,身子猛烈发抖,一口气缓不过来,看来像是就此要咽气一样。这时,三位女士紧张之极,一起在床前,望着她们的父亲。

  原振侠知道,这三位女士对父亲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这时她们这样望着老人家,绝不是关心老人,而是关心那口大保险箱中有什么金银财宝和他准备如何处理而已!正当原振侠这样想的时候,老人一口气又缓了过来,说了一句人绝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话来。

  老人还是没有说出保险箱中的是什么,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着原振侠的手指,离原振更近了些,尖声道:“我把那保险箱……送给你!一切归你全权处理!”

  接着他又道:“你们听到了没有,那口大保险箱和箱中的……的……全都属于他所有!”

  这两句话一出口,不但原振侠错愕之极,三位女士更是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振侠陡然一震之后,用力摇了摇头,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卷入厉大遒的遗产纠纷之中,他在几秒钟之后就定下神来,忙道:“厉老先生,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的!”

  厉大遒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声音来,颤抖的瘦得只剩骨头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刹那间,原振侠在感觉上就像是被什么鬼怪抓住了一样。

  厉大遒抓住了原振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险箱是属于你的,这是我的遗嘱,现在有证人……听到我这术说,……我还会通知律师……正式……”

  原振侠心中,已再也没有法子说下去,只是喘着气,原振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见那三位女士都对他怒目而视。

  原振侠心中,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说是无辜之极了,他忙道:“三位,你们放心,令尊的东西我绝不会要,当然归你们所有!”

  在三位女士还在回味着原振侠的话、考究是真是假之际,厉大遒再次尖叫:“不,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厉大遒叫到这里,显然已超过了他体力所能支持的极限,身子一阵抽搐,双眼向上一翻,原振侠忙道:“快,准备注射器!”

  急需应用的药品,就放在病房中,护士立即准备好,原振侠提起注射器,将药物注射进了老人的手臂之中,老人总算不算再翻眼,眼皮垂了下来,护士将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来。

  原振侠看看病情暂时不会有什么恶化,才吁了一口气,向三位女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离开病房,走到了走廊的一端,虽然他心中觉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还是十分正色地道:“什么大保险箱、小保险箱,我绝对不会要的,你们请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际,才算心头落了一块大石关,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一口气。原振侠又道:“从此以后,请你们也别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遗嘱遗产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医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这里时,还有不少祖产,可是……坐吃山空,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们三姐妹替他东挪西借,垫进去不少,这大保险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

  原振侠听到这里,几乎想要呕吐反胃了,忙一挥手:“行了,还是你们的指望,别再多说了!”

  大姐这才讪讪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却又掩不住心中的高兴。

  在那次之后,厉大遒的情形更坏,很少讲话,即使他在勉强有精神可以讲话的时候,他也绝口不再提那口保险箱的事,原振侠自然更不会提,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真和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侠和另外两个医生会诊厉大遒,三位医生心中都在摇头,可是厉大遒那天,精神又特别好。三位医生偶然地提到了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有屯一些争执。

  他们偶然提到的问题,是“试管婴儿”。一个医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闷闷地便说了一句:“现在的所谓试管婴儿,这一个名称其实是不对的,其实还是母体婴儿!”

  那医生道:“把卵子自母体中取出来,使精子和卵子在试管之中,然后,又把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体的子宫去让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成长,再通过正常的生产程序生产出来,这难道就可以把婴儿称为试管婴儿了?”

  原振侠也参加了讨论:“这名称的确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形成却又实在是在试管之中完成的,似乎也可以这样称呼。”

  那首先提出问题的医生道:“如果婴儿一直到发育成长到成为正式的生命,我的意思是,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就像胎儿离开了母体之后的情形那样之前,全是在试管中度过的,那这个名称才正确!”

  另一个医生笑了起来:“这是人类的理想之一,将来,生命,下一代的生命全从培养器中培养出来,女人可以不必怀孕,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不会因为怀孕分娩而影响女性美妙的线条,哈哈哈,这多美妙,只不过,这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将来的事了!”

  当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躺在病床上的厉大遒发出了“哼”的一下冷笑声来。

  那刚才打着哈哈的医生还笑着问:“厉老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这些日子来,医院中的医生都知道“怪老头子”医学知识之丰富绝不在专业医生之下,所以对他都相当尊重。但当时那医生这样问,自然也不会有真正向厉大遒请教的意思在内,只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因为所谓“试管婴儿”这种医学上的突破,还是近几年来的事,就算厉大遒曾攻过医学院,那也是很多年之前有事了,在三四十年之前,那种情形,是想也不会有人去想及的,厉大遒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发表。

  可是,在那位医生一问之后,厉大遒却道:“哼,只是将来的事吗?”

  他这句话,自然是针对那医生刚才的那番话而说的,那医生立即笑道:“不是将来的事,难道是过去的事了?”

  厉大遒没有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只是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情,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那医生年纪轻,有点不服气,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原振侠却作了一个手势,阻拦了他。那两个医生离去之后不久,原振侠还留在病房之中,却听得厉大遒已经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之中了,在医院扩音器召唤原振侠到院长室去的时候,在电梯中,一个医生提起“五楼怪老头子不行了”,倒使原振侠想起怪老头子入院后的种种神情来。

  在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对厉大遒倒是有相当程度的好感,至少,他是一个十分神秘的病人,不但被称为“怪老头子”,而且,使人感到一些神秘的事环绕着他,可是他自己的话,又令人莫名其妙,什么他有一个儿子,又被他杀死了云云。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来到了院长室的门口,他敲了敲门,听到院长室中有个相当洪亮的陌生笑声传出来,当他推门进去时,看见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西方老人,一头银发,配着一件鲜红色的衬衫,正一面笑着,一面和院长说着话,原振侠虽然从来也没曾见过他,可是这时,却也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立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冯森乐博士,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东方的?”

  那个壮硕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现役医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见过他的相片的,那情形就像是现役的职业围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样的不可思议。

  冯森乐博士是德国人,当他以最优秀的成绩在德国最著名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几十年来,在人类医学的发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贡献,赢得了举世的崇仰和尊敬,是医学界的巨人,难怪原振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着自己的敬佩和高兴。

  冯森乐博士的地位虽然高,但是人却十分随和,呵呵笑着:“纯粹是私人旅行___”他指着院长:“同时,也到处看看老朋友!”

  原振侠陪着笑,搓着手:“能不能替我们作一个短短的讲话呢?”

  原振侠是医院中医生同乐会的干事,他想趁此机会,请冯森乐博士对医院的医生讲一次话,那肯定可以获益匪浅。但是冯森乐博士却摇头:“小伙子,让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侠当然不便勉强,院长已经道:“别打扰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侠,刚才接到报告,五楼的厉大遒已经在弥留阶段了?”

  这时,多半是为了礼貌,所以院长和原振侠之间的对话,也是用德语进行的。原振侠点头:“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长道:“应该通知厉大遒的家人!”

  他们的对话之中,提到两次“厉大遒”的名字,冯森乐博士现出了讶异和沉思的神情来,问:“厉大遒?那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

  原振侠和院长都想不出何以冯森乐博士会对一个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兴趣,所以听了他的问题之后,只是顺口答应了一句:“是”

  原振侠在回答之后,本来已不必再留在院长室了,可是他觉得,能够看到冯森乐博士,是一种难得的荣幸,所以依恋着不想就走。冯森乐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纸和笔,在纸上相当困难地写起中国字来。

  他虽然是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可是要一个西方人写中国的汉字,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原振侠和院长都知道他想写什么,都用有趣的神情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看见他写出了三个字来,除了中间一个“大”字,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来之外,另外一上一下两个字,真认不出是什么字来。

  可是冯森乐博士却一本正经地问:“厉大遒,中国字是这样写的?”

  他这样一问,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这实在是很令人惊讶的事,那另外两个字本来是无法认得出是什么字来的,可是这时,经冯森乐博士一问,看起来,一个真像是“厉”字,而另一个,也恰拟“遒”字!

  原振侠和院长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为即使是中国人,在听到了“厉大遒”三个字之后,也未必能肯定写出这三个字来,何况是冯森乐博士!

  原振侠首先觉得奇怪道:“博士,你怎么会写出这三个汉字来的?”

  博士“啊”了一声:“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能够使冯森乐博士这样震动这样急于相见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可是厉大遒,他却不过是一个怪老头子而已!在原振侠和院长还未曾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博士已经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原振侠忙道:“请跟我来!”

  他带着冯森乐博士,向外走去。院长急急跟在后面。博士一经过医院的走廊,立时被人认了出来,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医生,都像被磁石吸引了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以致进电梯时,电梯中因为人太多而发出了过重的警告!院长千劝万劝,才劝得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电梯,升向五楼。在电梯中。博士道:“这位厉大遒先生,是我求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

  原振侠是听厉大遒自己说过,曾在德国读过医学院的,虽然这件事连他的三个女儿都不知道。所以这时原振侠听了,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继续以感慨万千的语气道:“那时,大家都是那么年轻!他是那么出色……”

  博士一面说着,一面摇头:“有一次,他和一位老教授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说,作为一名医生,如果没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责他的那句话。啊!就是那句话,使我对医学的观念起了极大的改变,我受了他的影响,才在医学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话,更是听得人人目定口呆,没有人想得到怪老头子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连世界公认的当代最伟大的医学家,都是因为在观念上受了他一句话的影响,而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继续说着:“尽管他和教授之间经常有争执,但他是如此出色,学校方面十分器重他,授权他可以单独随时使用学校实验室的任何设备,对于一个还未曾读毕课程的学生来说,这是开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当时所有学生,谁不羡慕!”

  博士说到这里,电梯已到五楼,所有的人,又跟着原振侠走向厉大遒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这时正在病房的门外,忽然看到那么多人汹涌而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来到了近前,她们齐声叫道:“原医生!我爸爸……”

  原振侠一面推开病房的门,一面示意她们三人跟进来,冯森乐博士一下子就来到病床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他们两人当年再亲密,这时,已分开了几十年,而且厉大遒又垂死,样子自然完全改变了,但在一呆之后,他已叫着:“大遒!大遒!看看是谁来看你?冯森乐!汉斯。冯森乐!

  然而,躺在床上的厉大遒,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冯森乐博士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眼,神情苦涩:“我……来迟了!”

  就在这时,厉大遒的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音,博士叹了一声,拉起了床单,慢慢地盖上了厉大遒的脸,这表示,病房已与世长辞了。博士难过地摇着头,转身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多了解一下厉先生当年在德国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长室等你!”

  原振侠本来还有点怀疑博士口中的那个厉大遒,是不是就是这个厉大遒,但是听得博士提到了想像力和医生之后,原振侠再无法怀疑,因为同样的话,他不止听厉大遒说过一次了!

  博士和院长离去,当病人死了之后,医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签发死亡证而已,原振侠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叹息了一下,耳中传来那三姐妹毫无感情的哭声,觉得很不是味道。吩咐了几句,准备离去时,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医生,宣读遗嘱那天,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怔了一怔:“我什么都不要,何必在场?”

  大姐叹了一声:“爸那天在当众宣布之后,后来又把律师找来,把……那保险箱的事,正式写进了遗嘱之中,所以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还不是很相信原振侠真的肯放弃那只可能有着巨大财富的保险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侠再下次保证,那种患得患失的尴尬神情,使原振侠绝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当原振侠来到了院长室的时候,院长室中挤满了人,博士正在说:“看样子,我再在贵院,贵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没有办法展开了,我还是快离开吧!”

  挤在院长室中的人,一起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可是博士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向原振侠眨了眨眼,原振侠会意,忙跟在博士的身后。跟在博士身后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侠一直是最贴近他的一个,所以当博士上了他自己的车子之后,原振侠立即跟了上去,车子立即发动,其余的人,就只好顿足。

  车子驶出了一会儿,博士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奇怪,厉大遒这个名字,应该是举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没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干什么?放弃了医生的职业了?”

  原振侠道:“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当医生,而这些年来,他什么也没做过!”

  冯森乐博士用断然的语气道:“不可能,当年在医学院中,他曾有过三天三夜在实验室工作不眠不休的记录,这个人,医学院上下,都称他对医学有狂热,他则自称只是对生命有狂热,因为医学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弃医学?放弃行医、放弃进一步观察生命奥秘的机会?不可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事实却是,他的三个女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学德国,更不知道他学过医!”

  正在驾车的博士,一听得这样说,惊讶得目定口呆,车子几乎撞上路边的电灯柱!

  原振侠接着,把他所知的有关厉大遒的一切,都简略地叙述了一下。

  博士道:“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什么,只可惜没有成功而已!”

  原振侠摇头:“虽然他长时间独居,可是看情形也不像是他拥有一间私人研究室!”

  博士仍然惊讶不已:“为什么,真怪,他的行为一直是十分怪异的,就像当时,还差几个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凭时,他突然走了一样!”

  原振侠扬了扬眉,没有插言,博士又续道:“虽然,人人都公认,连学院的考试委员会也认为,对厉大遒的天才来说,有没有正式的文凭是绝不重要的,凭他的研究,迟早,全世界医学院都会乐意授给他任何荣衔,可是一声不响就走了……唉,我一直以为那是由于战争的缘故,现在看来……不是很像!”

  原振侠反问:“因为战争?”

  博士道:“是,那时,中国正受到日本的侵略,而他又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我们都猜他一定是回国去贡献他的所长了!”

  原振侠喃喃地道:“热情洋溢?”

  他对这四个字的评语,实在无法不表示怀疑,因为就他所知,厉大遒完全不属于那一类型的人物!

  博士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疑惑:“当然是,他和女同学之间的浪漫史,多得数不完,而在离开之前大半年,他和一位金发美女公然同居!”

  原振侠“啊”地一声,急忙问:“在他的众多女友之中,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年的金发美女,是不是曾怀过孕的?”

  博士半转过头,奇怪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突兀。

  原振侠解释了一下,厉大遒曾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而他又杀死了儿子的话。博士皱着眉,停了片刻,道:“我知道,他曾经利用学院的实验设备,替女同学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手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有几次,不怕你笑,我们争着做他的助手!”

  原振侠听博士讲得那么坦白,他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谁不曾年轻过呢?年轻人总有点胡闹荒唐事的。冯森乐博士一直到现在都那么开朗活泼,年轻时自然是学院中出名的捣蛋人物之一了!

  原振侠忍不住问:“那么,会不会是……在他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中,有的是他……的孩子?所以到了晚年,他因为没有儿子,而形成了一种幻觉?”

  博士迟疑了一下:“不能抹煞这个可能,可是……可是他是一个看得开的人,或许,人到了年纪大了,想法会改变?”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又问:“厉大遒的主修科目是……”

  博士立即道:“产科,他主修产科的原因是,生命是从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开始的,他……有一次,对我说过一项他的幻想……”

  博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他说,妇女在怀孕、生育的过程之中,要忍受长时期的痛苦,这是男女不能平等的主要原因,他还说,将来,人类生育下一代,一定是在人体以外进行,胎儿在人造子宫之中发育成长,到一定时候,从人造子宫中取出来就是一个新生命!”<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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