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原振侠作了一个“猜不到”的表情。古托道:“就是小宝图书馆的特别贵宾卡,第一号。”

  原振侠仍然没有作声,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点,他实在无法想像那是甚么意思──三十岁生日,一个信用超卓的律师,一张图书馆的贵宾卡,一个怪问题。这一切,看来全像是不规则的、支离破碎的“拼图游戏”,但是却又全然无法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古托道:“当时,我真是呆住了!”

  古托接过那个小小的信封来的时候,心中还在想着:里面不知是甚么?

  他经历之怪,已经到了几乎任何怪事,都不能再使他动心的地步了。但是当他打开信封,看到了那是一张图书馆的贵宾卡之际,他也不禁为之怔呆。

  贵宾卡制造得极其精美,质地是一种坚硬的轻金属。真不明白一个图书馆,制造这样贵重的借阅卡的真正用意何在。

  贵宾卡上印有多种文字,古托可以认出其中的许多种,但是第一行的中国文字,他却不认识。他没有学过中文,他只是知道那是中文而已。

  在那时候,古托已经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是早经安排的。甚至一早,就苦心地、并不直接地培养他对医学的兴趣,好让他长大之后,自动地要求进入医学院进修。

  这张图书馆的贵宾卡,是不是也是那个照顾他的人,所安排的呢?

  由于古托用尽了方法,都无法查得出那个照顾他的人是谁,他的心中,对那个人已经有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所以,当他一看到信封中的东西之后,神情便变得十分难看,面色铁青,厉声问:“这是甚么鬼东西?是谁叫你交给我的?”

  古托的神态已经不客气之极,但是烈先生却仍然保持着标准英国绅士的风度:“第一,我根本不知道该交给你的东西是甚么。第二,我也根本不知我的委托人是甚么人!”

  古托陡然感到无比的愤怒,他的一生,从出生之后第七天起,就一直在接受安排,发生在身上的事,全然无法自己作主。那个安排者是甚么?是命运之神,可以主宰他的一切?

  这两年来,他的生活不正常──无边的痛苦一直在折磨他,他的心态早就有点不正常,他自己深知这一点,凭藉着他所受的高深教育,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也真要凭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他才不致于变成一个疯子。可是到了这一刻,他的忍受超越了极限。

  他是没有理由对远道而来,执行委托的烈先生发作的。但是一个人,当他超越了忍受的极限之际,是不会再去理会应该或不应该的了。

  他陡地大叫起来:“见你的鬼!”

  他一面叫着,一面把那张卡,向着烈先生直飞了过去。那张卡来得这样突然,烈先生全然无法躲避,一下子就砸在他的额角上。

  烈先生向后退出了一步,古托一面发出狂暴和痛苦交织的呼叫声,一面又把那只信封撕成粉碎,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向烈先生直冲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烈先生才大叫了一声,来不及转身,就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当他退到门口之际,一下子撞在听到呼叫声而赶来的管家身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烈先生那时,也顾不得他英国绅士风度了,他来不及起身,就在地上急速地爬了开去。

  古托冲到门口,仍然大叫着,把手中的裁纸刀用力向门上插去。门是橡木,十分坚实,裁纸刀又不够锋利,而古托的力量却是那么大,所以这一插的结果是,裁纸刀“啪”地一声,当中断成了两截。

  古托的手中,仍然握着半截断刀,抵在门上,不断地喘着气,汗水涔涔而下。挣扎站起身来的管家,吓得不知如何才好。

  古托已镇定了下来,他挥手叫管家离去,同时,他也发现,被他撕成了碎片,散了一地的信件之中,另外有一张写着字的纸在。由于贵宾卡重,信封一打开,就跌了出来,所以未曾看到字条。这时,他才发现字条也连着信封,被自己撕碎了。

  管家迟疑着,还没有退去,古托已直起身来,道:“将地上的纸片,全拾起来,一角也不要剩下!”

  管家虔敬地答应了一声,古托自己则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贵宾卡。烈先生早已跑得踪影全无,留下了他的小圆帽,一直未曾再回来拿。

  古托来到书桌前坐下,仍然在喘着气。他抹了抹汗,等到管家把所有的碎纸片全都拾了起来,他才知道刚才不断地撕着,将那信封至少撕成了超过一百片。

  等到管家把碎纸片全都放在桌上,躬身而退之后,古托把信封的纸张和字条的纸张分开来,抛掉了信封的部分,然后,把字条部分,小心拼凑着。几十片纸片,渐渐地拼凑起来,在字条上,写着一句西班牙文:“到图书馆去一次,孩子!”

  古托在事后,绝想不出甚么理由来,可是当时,他一看到了那句话,就像是觉得有一个自己最亲爱的人,一面抚摸着他的头,一面在说着这句话一样。对一个自小是孤儿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发酸,眼泪忍不住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他一直在流泪,落在桌上的泪水之多,竟令得有几片小纸片浮了起来。

  古托无法拒绝这句话的邀请。

  “所以,我就来了,到那个图书馆去。那图书馆的名称真怪,小宝图书馆!”古托的声音听来有点迟缓:“要不是我来,我也不会遇上你。可是,我被迫甚么也没有看到就离去,因为我的腿上,又开始淌血了!”

  古托讲到这里,脸色苍白可怕,他不由自主在喘气,额上的汗珠渗了出来。

  他道:“我知道,每年到这一天,我的腿上???一定又会冒血,就是第一次???那伤口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一天。可是我算起来,还有一天,才轮到那日子,谁知道???这伤口的时间算得那么准,连美洲和亚洲的时差都算在内,一定是这一天,这一刻???”他讲到后来,声音尖锐之极。原振侠忙又递酒瓶给他,可是他却摇着头,一面发着抖,一面自袋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来,打开盒子,求助地望着原振侠。

  原振侠看到盒子中是一具注射器和一些药液,不禁叹了一口气,那是毒品!当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无法劝他戒毒,只好拿起注射器,替他注射。

  古托在一分钟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古托在吁了一口气之后,双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才放下手来:“这是全部经过,信不信随你,我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当然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怪事,便足以证明。古托先生,在你走了之后,也有一些事情发生。”

  古托在沙发上靠了下来,神态十分疲惫。原振侠便将他走了之后,图书馆的馆长苏耀西,错认他是贵宾卡的持有人的经过,详述了一遍。

  古托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原振侠又道:“你或许对这个图书馆的创办人,一无所知!”

  古托瞪着眼,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原振侠道:“创办人叫盛远天,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原振侠把他所知,有关盛远天的事,讲给古托听。古托表现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或许是他刚才注射毒品,对他的神经产生了镇定的作用,或许是他对盛远天的事,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等到原振侠讲完,古托又呆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听来毫无头绪的话:“你有甚么意见?”

  原振侠一呆:“甚么意见?”

  古托挪动了一下身子:“你不觉得这个盛远天,和我之间有一定的关系?那是甚么关系?”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给古托一提之后,他立时想起,当他和古托初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古托眼神中所显出来的那种痛苦、绝望的神情,像是十分熟稔。后来,他也想起了,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那些画像上的盛远天的双眼之中,就有着类似的神情!

  然而,这就能证明盛远天和古托之间,有着某种关系吗?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我看不出有甚么关系,只是据我所知,那种贵宾卡,并不胡乱给人,可能是由于盛远天的主意???”原振侠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因为他也弄糊涂了。赠送那张贵宾卡,如果是盛远天的主意,那盛远天和古托之间,一定有极深的渊源,而且,那个奇怪的问题,又是甚么意思呢?如果在古托身上,并没有发生过甚么怪事,贵宾卡就不必送了。送卡的人,又怎知在古托身上,可能会有怪事发生?

  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没有一个有答案,那真使人的思绪,紊乱成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

  隔了一会,古托才缓缓地道:“我到了小宝图书馆之后,进入大听,就看到了那十来幅画。”

  原振侠还在思索着那些疑问,是以他只是随口道:“是的,任何人一进大堂,非看到那些画不可,它们所在的位置太显眼了。”

  古托像是在自顾自说话一样:“盛远天回来时所带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成为他的妻子,我可以肯定,那是中美洲的印第安人。甚至我更可以肯定,她来自海地,是海地中部山区的印第安部落的人。我在中美长大,对那一带的人比较熟悉,别人不会注意画像上左足踝上的几道横纹,我却知道那是某一种印第安女子的标志。只要她们一会走路,就要接受这几道横纹的纹身。”

  原振侠听得有点发呆,古托又道:“你说那女子,几乎没有甚么人听到过她讲话?如果她是一个哑巴的话,那就更???更怪异了。”

  原振侠忙问:“怎么样?”

  古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据我所知,在海地中部山区,一个巫师,如果有了女儿,自小就要把女儿毒哑,令她不能讲话,目的是为了防止她泄露巫师的秘密!”

  原振侠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了“咯”的一声响,吞下了一口口水。一个巫师的女儿!那和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是不是有联系?他迟疑了一下:“不见得???哑女全是巫师的女儿吧?”

  古托苦涩地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哑女全是巫师的女儿,不过盛远天到这个城市来之前,曾在中美洲居住过,那是毫无疑问的事。在那个女子成了他妻子的那幅画像中,你有没有留意到他的一个奇异的饰物?”

  原振侠只好摇了摇头。他去过小宝图书馆好多次,也对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大豪富盛远天十分感兴趣,曾经仔细地看过那些画像,但是却并没有留意到古托所说的那一点。

  古托道:“那也不能怪你,那个饰物虽然画得十分精细,但就算特地指给你看,你也不会留意。因为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我一看到那个银质的表坠,上面有着半个太阳,太阳中有着一种古怪神情脸谱的图案,我就知道那是来自美洲土人的制作,而且,是巴拿马土人的制作。”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像是有气无力,那是由于他也想到了一些事,感到了极度的震惊所致。他道:“而你???是在巴拿马长大的!”

  古托沉声道:“是,我在巴拿马的一个孤儿院中长大──”他特地在“孤儿院”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又重复了不久以前,他问过的那个问题:“你不觉得我和盛远天之间,有一定的关系?那是甚么关系?你的意见怎样?”

  原振侠的思绪一片混乱,他也隐隐觉得,盛远天和古托之间,可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困难就在于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甚至于又想到了一点:古托自小就获得无限制的经济支持,这样雄厚的财力,也只有盛远天这样的豪富,才负担得起!

  但是,他们两者之间,有甚么关系呢?

  原振侠回答不上来,他只好道:“我没有确定的意见,你自己有甚么感觉?”

  原振侠只问古托“有甚么感觉”,而不问他“有甚么意见”,是因为原振侠知道,古托晓得有盛远天这个人,也是他才告诉他的,古托自然更不可能有甚么具体的意见了!

  古托皱着眉,站起来,来回踱着步。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站定,盯着原振侠:“你曾仔细看过那些画像?”

  原振侠点着头,古托又问:“哪一幅画像,最吸引你?”

  原振侠有点惘然:“我也说不上来。”

  古托疾声道:“你知道哪一幅画最吸引我?”

  原振侠直视着古托,没有说话,古托道:“那幅初生婴儿的画像!”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的,他第一次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见到古托时,就看到古托怔怔地站在那幅婴儿的画像之前。然而,原振侠却不知道,一个初生婴儿的画像,为甚么会特别吸引他的注意。

  古托极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对那幅婴儿的画像,有深刻的印象,你看──”他说着,突然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解开了他上衣的扣子,用近乎粗暴的手法,拉开了他的衬衫,让他的胸膛袒露出来,同时转过身子,把他的胸向着原振侠。

  原振侠只错愕了一秒钟,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错愕,是因为他不知道古托这样做是甚么意思,难道他的胸口,也有一个定期流血的洞?而他惊呆,是因为他立时看到,在古托的胸口,并不是太多的胸毛之下,有着一个圆形的黑色胎记,而那个婴儿的画像上,也明显地,在胸口,有着一个黑色圆形的胎记!

  原振侠在惊呆之余,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古托放下手来,十分缓慢地把钮扣一颗颗扣上,道:“对一个有同样胎记的人,总不免特别注意一些的,是不是?”

  原振侠已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你就是那个婴儿,是盛远天的儿子!”

  古托的神情极其怪异,原振侠在叫出了这句话之后,神情也同样怪异,因为事情就是那么怪异!

  如果古托是盛远天的儿子,那他怎会在孤儿院中长大?盛远天为甚么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到孤儿院去?

  当原振侠初听古托叙述,他在孤儿院中受到特殊待遇之际,原振侠曾开玩笑地说:看来这间孤儿院像是你父亲开的!但那始终只是开玩笑的话,怎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古托的无穷无尽的经济支持、同样的胎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存在于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同样也存在于古托的心中,所以两人同样以怪异的神情互望着。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我看,答案可能会在小宝图书馆之中!我曾听说,有特别贵宾卡的人,可以有权借阅编号一到一百号的藏书。而这些藏书,是放在保险箱中,只有苏馆长一个人才能打得开!”

  古托不由自主地咬着手指:“那又怎样,看了这些藏书之后,会有甚么帮助?”

  原振侠苦笑:“那要等看了之后才知道!”

  古托缓缓摇着头,喃喃地道:“真是怪异透顶,不过总要去看一看的!”

  原振侠本来想告诉他,小宝图书馆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要去,现在还可以去。但是他看到古托的神态,极其疲累,他就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道:“明天去吧,你可以睡在我这里,你可要听些音乐?”

  古托道:“不用,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古托昂起了头,抱头靠在沙发的背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却并不是睡着了,他只是睁大眼,不知望向何处,身子一动也不动。

  显然他已习惯于这样出神,原振侠叫了他几下,他没有反应,也就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早原振侠就醒了,他向客厅一看,古托已经不在了。原振侠怔了怔,起床,到了客厅,看到古托留下一张字条。

  古托在字条上写着:“谢谢你肯倾听一个荒诞的故事,我告辞了。”

  字条上也没有写明他离去的时间。原振侠不禁感到十分气恼,可是继而一想,古托的一生,如此怪异,令得他的脾气变得古怪和不近人情,似乎也可以原谅的了。他不知道古托住在甚么地方,也没有和他联络的法子。

  当天,原振侠在到了医院之后,只觉得自己精神恍惚,完全无法集中,想的全是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他和几个同事,提到了伤口不能愈合的事,所得到的答覆,例如患有先天性梅毒,后期糖尿病等等,会导致伤口不愈合,这全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

  而且,古托腿上的伤口,问题还不在于是不是愈合,而是这个伤口,是突如其来的,而且会定期流血。更骇人的是,伤口附近的肌肉,像是受着一种神秘之极的力量控制,坚决和肌肉的主人作着对抗!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巫术,他一想到这一点时,就禁不住苦笑:巫术,真有这种力量存在么?

  到了中午休息后,原振侠实在忍不住,他想,古托一定会到小宝图书馆去的,何不打电话到图书馆去查问一下。

  可是,当电话接通了之后,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对不起,今天我们没有接待过有贵宾卡的人。”

  原振侠呆了一呆,古托没有到图书馆去,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昨晚,他甚至以为自己是盛远天的唯一儿子!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呆了片刻,想起了昨晚见过面的苏耀西来。看昨晚苏耀西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十分重视持有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原振侠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他一下古托的来龙去脉。于是,他按照苏耀西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之后,接听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苏耀西先生秘书室!”

  原振侠道:“请苏先生听电话。”

  那娇滴滴的声音回答:“对不起,先生,你没有预约时间?”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打电话也要预约时间,他在不在,我有重要的事!”

  那声音道:“你需要预约,把你的姓名、电话号码留下来,把你要对苏先生讲的事,大致告诉一下,再告诉我们你最适宜听电话的时间,苏先生会安排覆电话给你的时间!”

  如果不是对方的声音那么娇嫩动听,原振侠已忍不住要骂起来了。他闷哼一声:“苏耀西自以为他是甚么?”

  对方显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了,立时答道:“苏先生就是苏先生,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可以取销通话。”

  原振侠憋了一肚子气,大声道:“好,那就取销好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甚么东西!”然后才放下了电话,不由自主摇着头。

  苏耀西当然是商场上的重要人物,掌管着许多企业,可是他这样子的作风,也未免太过分了。找寻古托的路子都断绝了,原振侠也没有办法,真的只好如古托所说的那样,当作是“听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然而原振侠却知道,那不是故事,是一件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等待着古托来和他联络。

  一连三天,古托音讯全无,原振侠忍不住,心想,到小宝图书馆去看看,或许会有点收获。至少,可以再去仔细观察一下那些画像。

  当天晚上,晚饭之后,他驾车出发,到了小宝图书馆,进入了大堂。

  那些画仍然挂在墙上,原振侠看着画,果然发现那女子在第一幅画中,足踝部分有着三道横纹。而古托提及的那个表坠,是在第三组的画像中,那表坠下的图案,画得十分精细。但如果不是对这种图案有特别认识的人,还是不会注意的,虽然所有的画,都画得那么精细和一丝不苟。

  最后,原振侠站到了那幅婴儿的画像之前,凝视着。婴儿胸前那圆形的胎记,看起来形状多少有点不同,那可能是随着人体的长大而带来的变化,但是位置却和古托胸前的那块,完全一样的。胎记是人体的色素凝聚,集中表现在皮肤上的一种普通的现象,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但是位置如此吻合,说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

  在盛远天的传奇中,并没有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画像中这个婴孩是甚么人,完全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他的画像挂在这里,所以大家都推测那是盛远天的儿子,如果是,那么,这男婴的下落呢?

  原振侠只觉得盛远天和古托之间,充满了谜团,看来自己是没有能力可以揭得开的了。

  他在大堂中停留了相当久,心中的谜团一个也没有解开,已准备离去。当他转过身来,他陡然一呆。

  有两个人,当原振侠转过身来时,正走进大堂来。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正是与他打一个电话,都要先登记预约的苏耀西,另外一个,相貌和苏耀西十分相似,年纪比他大。两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正在交谈,苏耀西道:“真怪,他应该再来的,为甚么只是露了一面,就不见踪影了?”

  另一个道:“是啊,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有第一号的贵宾卡!”

  苏耀西的语气,十分懊丧:“我们甚至连他叫甚么名字都不知道,人海茫茫,不知上哪里去找他才好!”

  听得苏耀西这样说,想起打电话给他,要他听听电话都那么难,原振侠不禁感到一股快意。他转过身来,迎了上去,道:“对不起,我无意中听到你的话,那个人的名字,叫伊里安?;古托。”

  原振侠本来以为,如果古托的经济来源的背后支持者,是远天机构的话,那么苏耀西听了这个名字,一定会有奇讶之感的。

  可是,看苏耀西的神情,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只是神情惘然地“哦”了一声。那个年纪较长的,瞪了原振侠一眼,相当不客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回答:“我和他曾作了几小时的长谈!”

  苏耀西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道:“我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找他比较困难,你们财雄势大,有了他的名字,要找他自然比较容易──还有,他用的是巴拿马的护照。”

  苏耀西直到这时,才认出原振侠是那天晚上他误认的人来,指着原振侠:“哦,原来是你???”原振侠道:“是的,那天晚上我离开之后,在半路上遇见了他!”

  那年长的有点不耐烦,向苏耀西道:“老三,盛先生的遗嘱之中,只是说如果持有第一号贵宾卡的人来了,我们要尽一切力量接待和协助,并没有说我们要去把他找出来,我看等他自己来吧!”

  从称呼中,原振侠知道了那人是苏耀西的大哥,那是远天机构中三个执行董事之一。他们全是盛家总管苏安的儿子,名字很好记:苏耀东、苏耀南、苏耀西。

  苏耀西迟疑了一下,道:“大哥,据我看,那个人既然有第一号贵宾卡,那么,他???有可能和盛先生有一定的关系!”

  苏耀东听了之后,皱起了眉不出声。

  原振侠对眼前这两个人,本来并没有甚么好感。尤其是苏耀东,神态还十分傲慢,有着不可一世的大亨的样子。

  可是看了这时候他们两人的情形,原振侠的心中,不禁对他们存了相当的敬意。因为听他们的言语,看他们的神态,他们真是全心全意在为盛远天办事,在为盛远天着想。看来盛远天是拣对了人,在现今社会中,再找像他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人,真是不容易了。

  原振侠本来不想再说甚么,但基于这份敬意,他又道:“岂止是关系而已,可能有极深的渊源!”

  苏氏兄弟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法,都陡然吃了一惊,亟亟问道:“甚么渊源?”

  他们的神态不可能是作伪,那就更加难得了。因为如今,他们掌管着远天机构天文数字的庞大财产,如果一个和盛远天极有渊源的人出现,对他们的利益,显然是有冲突的。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非但不抗拒,而且十分欢迎,关心。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真的未曾听说过伊里安?;古托这个名字?”

  苏氏兄弟互望了一眼,一起摇头。

  原振侠指着那幅婴儿的画像,问:“这个婴儿是甚么人,你们自然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以为以苏家兄弟和盛远天的关系,他们一定知道那婴儿是甚么人的。可是苏家两兄弟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苏耀东首先摇头道:“不知道,我们问过父亲,他也说不知道。他还告诫我们说,盛先生没有主动向我们说的事,我们千万别乱发问!”

  苏耀西接着道:“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个婴儿是甚么人,你为甚么特别提起他来?”

  虽然只是短短的对话,但是原振侠已经可以知道,这两兄弟一板一眼,有甚么说甚么,是十分忠实的人。他又问:“那婴儿不是盛远天先生的儿子?”

  苏耀西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好事之徒的传说!”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来想问:如果盛远天真有一个儿子,忽然出现了,你们怎么办?但是他想了一想,并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是道:“那位古托先生十分怪,他在巴拿马的一家孤儿院中长大,身世不明,但是他有一个幕后的经济支持者,一直不露面。”

  苏氏兄弟对原振侠的话,分明不感兴趣,苏耀西还维持着礼貌,“哦哦”地应着,苏耀东的脾气看来更耿直,已经转身要走开了。

  原振侠接着道:“他的那个隐身支持者,财力十分雄厚。有一次,古托要了七亿英镑,那家瑞士银行,连问都没有问,就立即支付了!”

  原振侠看出对方对自己的话没有兴趣,但是他话说了一半,又不能不说下去,所以才勉强把话讲完。他也决定,一说完就走,不必再讨没趣了。

  可是,他那几句话才一出口,苏氏兄弟两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神情讶异之极,盯着原振侠,像是原振侠的头上,长着好几个尖角一样。

  原振侠看出,他们对那几句话的注意,绝不是七亿英镑这个庞大的数字,而是另有原因的。

  苏耀东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他问:“古托先生???对你讲起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嘱咐过你,不可以转告给别人听?”

  原振侠道:“没有,虽然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事情!”

  苏耀西道:“那么,你是可以把古托先生所说的,转告我们的了?”

  原振侠对他们两兄弟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十分欣赏,他道:“我想应该没问题。”

  两兄弟又互望了一眼,苏耀西道:“原医生,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详细谈谈,好吗?”

  苏耀东直到这时,才介绍他自己,他向原振侠伸出手来:“我叫苏耀东。”

  原振侠和他握着手,三个人一起到了苏耀西的办公室。原振侠把古托获得神秘经济支持,那支持几乎是无限制的一切,讲了一遍。苏氏兄弟十分用心地听着,等到原振侠讲完,他们不约而同,长长吁了一口气。由此可见,他们在听原振侠讲述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紧张。

  他们沉默了一会,苏耀东才道:“原医生,我可以告诉你,对古托作无限制经济支持的,是远天机构!”

  原振侠曾作过这样的推测,但这时由苏耀东口中得到了证实,也使他感到震动。更令得他大惑不解的一个问题是:“那你们怎么连古托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呢?”

  苏氏兄弟对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为难,欲言又止,并没有立即回答。

  原振侠忙道:“如果你们不方便说的话,就不必告诉我!”

  两兄弟略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和盛先生的遗嘱内容有关,本来是不应该向别人透露的,但是那位古托先生把你当作朋友,我们自然也可以把你当作朋友!”

  原振侠明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商界的大亨,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半嘲笑地道:“谢谢!”

  苏氏兄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苏耀西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原医生,你要知道,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负责管理远天机构,但是远天机构的所有财产,都不是我们的。当然,我们可以随意支配这些财产,不过盛先生信任我们,我们自然要对得起他的信任!”

  原振侠点头:“是,你们的忠诚,真是罕见的!”

  对于原振侠由衷的赞扬,两人都很高兴。苏耀东道:“盛先生的遗嘱内容,十分复杂。其中有一条,是要我们在瑞士的一家银行的密码户头之中,保持一定数量的存款,这个“一定数量”的标准是:“维持一个人最最奢侈的挥霍的所需”!“原振侠怔了一怔:“这几乎是无限制的!”

  苏耀东摊了摊手:“也不算无限制,譬如说一架私人的喷射机,售价不会超过一千万英镑,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售价大抵是两千万英镑,至于日内瓦湖边的别墅,那只不过是小花费而已。所以,我们历年来,留存在这个户头中的钱,大约是一亿英镑左右。”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一亿英镑,只不过是供一个人尽可能的奢侈挥霍!那笔钱,当然是给古托用的,盛远天为甚么对古托那么好?

  苏耀东继续道:“至于使用这个户头中存款的是甚么人,我们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原振侠感到讶异:“那你是怎么知道,古托先生的经济来源是远天机构?”

  苏耀西道:“是由于你刚才的那几句话!”

  苏耀东插言:“事情还是需要从头说起。遗嘱中还特别注明,如果户头的存款不够支付,银行方面,会作无限量的透支,但在接到银行透支的情形出现之后的十天,必须把透支的数字,填补上去,不论这数字多大!”

  原振侠已经有点明白了,他“啊”地一声:“那七亿英镑!”

  苏耀西点头:“是的,几年前,我们忽然接到了银行的透支,这个户头一下子被人提了七亿英镑!”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的神情看来仍然非常紧张,当时的情形如何,可想而知。他道:“远天机构虽然财力极雄厚,可是在十天之内,要筹措七亿英镑的现金,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我们三兄弟,足足有一个星期未曾睡过觉,运用各方面的关系,调集现金,又在股票市场上抛售股票──”苏耀西叹了一声:“我们的抛售行动,几乎令得亚洲、美洲、欧洲的几个主要股票市场,面临崩溃,造成了金融的大波动。如果不是忽然之间银行又通知,提出去的七亿英镑,突然又原封不动存了回来的话,情形会变得怎样糟糕,谁也不敢说。”

  苏耀东吁了一口气:“我最记得,有一家大企业的股票,我们开始抛售时,每股是十九元美金,三天之后,就跌到了七元六角!当时我在股票市场,眼都红了,我们要现金,别说七元六角,三元也要卖了!”

  原振侠听得发呆,他对金融市场的波动,不甚了解,但是从苏氏兄弟犹有余悸的语气之中,却可以听出当时情形的凶险。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古托想知道一下,那个户头对他的经济支持,究竟到何种程度而引起的!

  在那场金融波动之中,可能不知有多少人倾家荡产,也可能不知有多少人自此兴家。若是告诉他们,这一切全只不过是一个人,一转念间而发生的,只怕杀了他们的头,也不会相信!

  沉默了一会之后,苏耀西才道:“所以你刚才一提起了七亿英镑这个数字,我们就知道那个户头的使用人,是古托先生。”

  原振侠道:“这样看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苏耀西又道:“而他又持有第一号的贵宾卡,盛先生在他的遗嘱中说:不论甚么时候,持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出现,就要给他任何支持和方便!”

  苏耀东神色凝重:“这位古托先生和盛先生,一定有极深的渊源!”

  原振侠直截了当地道:“我认为他就是大堂上画像中的那个婴儿,因为他的胸口,有一个胎记,位置和画像中的婴儿一模一样!”

  苏氏兄弟更是讶异莫名,而神色也更加凝重。原振侠道:“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婴儿,是盛先生的甚么人!”

  两人叹了一声,齐声道:“这,只好去问我们的父亲了。”

  苏氏兄弟的父亲,自然就是苏安,盛远天的总管。

  原振侠道:“是,不过首先的要务,是先把古托找出来。他在我的住所不告而别之后,一直没有再和我联系过,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事发生着,我怕他会有意外。”

  苏氏兄弟吃了一惊,望着原振侠,想他讲出“怪异的事情”的具体情形来,但原振侠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也不再问。

  苏耀西拿起了电话,找到了他的一个下属,吩咐着:“用最短的时间,联络全市所有的私家侦探社,运用私人关系联络警方,并且由你支配,运用机构的力量,去寻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走起路来,有点微跛???”苏耀西根据原振侠的话,描述着古托的样子。原振侠在一旁补充:“他十分嗜酒,而且还要定期注射毒品。”

  苏耀西在电话中说了,放下了电话,询求原振侠的同意:“原医生,你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去见家父?有你在,说话比较容易些。他从小对我们管教极严,我们看到了他,总有点战战兢兢的。”

  原振侠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先生,要是令尊忽然打电话给你,你的秘书室也要他先预约么?”

  苏耀西现出尴尬的神情来:“当然不,他有和我们的直通电话,原医生你──”原振侠挥了挥手:“没有甚么,想来是求你们的人多,所以才有这样的规矩!”

  苏耀西道:“我马上下命令改!”

  原振侠摇头:“不必了,那位秘书小姐的声音,真是叫人听了绕梁三日!”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不过原振侠看出他们忧心忡忡,那自然是为了古托的事。

  出了图书馆,原振侠驾着自己的车,跟在苏氏兄弟的豪华大房车后面。苏安住的地方,就是当年盛远天住的大宅,离小宝图书馆并不太远,但是已经是在郊区相当僻静的地方了。

  那所巨宅,建在一大片私人土地的中心。盛远天显然是有意,要把他自己和人群隔离,所以围墙起得又高又广,距离最近的公路,也要用望远镜才能看得到那所巨宅。在两公里之前,已经进入了私家的道路,有大铁门阻住去路。铁门是无线电遥控的,苏氏兄弟的车子在前面,打开了门,驶进去,原振侠的车,跟在后面。向前看去,全是高大的树木,黑漆沉沉,充满了神秘和幽静之感。

  进了铁门之后,又驶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是一所真正的巨宅,纯中国式的。传说是盛远天在起这所巨宅之际,完全依照了在上海西郊,明朝著名的大学士徐光启的宅第来造的。

  徐光启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但是一个政治家,而且是一个科学家。他和罗马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是中国最早介绍近代数学的人。由于上海西郊有了他的府第,那地方的地名就叫“徐家汇”,那是极宏丽的建筑,宰相府第,不知有多少人住。

  可是盛远天造了那么大的房子,却自始至终,只有几个人住。如今,真正的主人是苏安,变得只有他一个人住了。整幢巨宅,看起来几乎完全被黑暗所包围,只有一个角落,有一点灯光透出来。

  看来,苏安比他的三个儿子更尽忠职守,以远天机构今日的财力而论,轻而易举,可以建造一座核能发电厂,但是苏安却还在为远天机构节省电费,连多开一盏灯都不肯!

  原振侠一直到停了车,和苏氏兄弟一起走进那所巨宅,才忍不住道:“令尊太节省了吧,连多开点灯都不肯!”

  苏耀东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盛先生信任他,他就全心全意为盛先生工作。上个月,他还辞退了一个花匠,说他可以担任那份工作!”

  原振侠由衷地道:“你们三兄弟也有同样的精神!”

  苏耀西笑了起来:“我们至少不会刻薄自己,我们知道我们应得的是甚么,心安理得。”

  他们说着,经过了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大厅。虽然光线略为黑暗,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大厅中放着许多艺术品。单是那一排比人还高的五彩瓷瓶,只怕世界上任何博物馆的收藏,都没有那么多。

  经过了大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处,才有灯光露出来。

  在和有灯光露出来之处,还有三十公尺左右,苏氏兄弟已经大声叫了起来:“阿爸,我们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客人!”

  苏氏兄弟一叫,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原振侠本来以为,走出来的会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但却不是。那人的腰肢十分挺,身形也很高大,声若洪钟,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们的汽车,好像越来越大了,哼!”

  这种责备,苏氏兄弟像是听惯了一样,他们互相作了一个鬼脸,并不答理。

  他们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到了那人的面前。原振侠跟着走过去,看出那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可是精神却十分好,面貌和苏氏兄弟十分相似。

  这时,苏耀西正以一种原振侠听不懂的中国方言,快速地说着话。事后,原振侠才知道,苏安是浙江省宁波府四明山里的山地土着,那种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话,讲得快起来,就算是宁波人,也不容易完全听得懂。

  不过,原振侠却可以知道,苏耀西是在向他的父亲介绍自己,和说关于古托的事。

  苏安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情来,不住望向原振侠。等到苏耀西讲完,原振侠才走向前,道:“苏老先生,你好!”

  苏安忙道:“请进来,请进来慢慢说!”

  当他们走向苏安房间之际,苏耀西仍然在不断地说着。一进房间,原振侠不禁呆了一呆,房间中陈设之简单,真叫人不能相信!

  房间中唯一的一张椅子,是一张破旧的藤椅,让给原振侠这个客人坐。苏氏父子三个人,就坐在一张硬板床的床边上。

  苏耀西还在说着有关古托的事,苏安听着,一面发出“啊”、“哦”的声响来。

  突然之间,苏安用力在床板上拍了一下,愤然道:“那一次,我们筹措现金,王一恒那个王八蛋,竟想趁机用低价并吞远天机构的大厦,真混蛋!”

  原振侠听得怔呆了一下,苏安的话,至少使他明白了,那次古托的行动,带给他们的困扰是多么大,但他们还是忠诚地执行着盛远天的遗嘱。他们甚至考虑出售远天机构总部所在的大厦,而王一恒这个亚洲豪富,却趁机压低价钱。

  王一恒,原振侠想起这个亚洲豪富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黄绢。王一恒是不是把黄绢追求到手了呢?王一恒自己已经有了一幢大厦,如果他还想要就在隔邻的另一幢大厦,大可用公平的价格来交易,为甚么还要压低价钱?人的贪婪,真是无限的吗?

  (王一恒的事,在《迷路》中有详细的叙述。)原振侠十分感慨,觉得眼前的苏安,虽然掌握着庞大的财富,但绝没有据为己有的贪念,那真是难得之极了。

  苏耀西大致上把事情讲完,才问:“阿爸,图书馆大堂的画像中,那个婴儿是谁?”

  苏安默不作声,神情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了好久,苏安还是没有开口。苏耀东性子急,好几次要开口再问,都被他的弟弟阻止,苏耀东只好向原振侠望来,要他开口。

  原振侠先咳嗽了一声:“苏先生,那个婴孩,有可能是盛先生的儿子吗?”

  苏安神情苦涩,喃喃地道:“如果是就好了,盛先生真是好人,不应该???不应该连个后代都没有!”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盛先生有没有儿子?”

  苏安抬起头来,神情还是很难过:“小宝死后,盛先生和夫人都很难过,大约过了半年,他们就出门旅行去了,一直到将近一年后才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果他们有孩子,只有一个可能,是在那次旅行中生的。可是盛先生那么爱小孩,他要是有了孩子,为甚么不带回来呢?真是!”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盛先生和他的夫人,从来也没有透露过,有关这个婴儿的事?”

  苏安叹了一声:“盛先生是一个很忧郁的人,他不知道有甚么心事,可以经常一个人呆坐着半天一声不出,也不准人去打扰他。至于夫人,唉!我本来不应该说的,她根本是一个哑子!”

  苏安在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她或许不能说是哑子。别的哑子,至少还能发出一点伊伊啊啊的声音来,可是夫人完全不能出声,我从来也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来过!”

  原振侠想起了古托所说的,有关巫师女儿的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苏安又叹了一声,神情感慨系之:“我真的不明白盛先生有甚么心事?他真是不快乐到了极点。后来小宝小姐出世了,才看到他的脸上,时时有点笑容,可是那种笑容,也是十分短暂的,反倒是他以十分忧愁的眼光,看着小宝的时候多!”

  原振侠向苏氏兄弟望去,苏氏兄弟也现出茫然的神色来。苏耀西道:“我们见到盛先生的次数极少,我们小时候,只有每年过年,阿爸才带我们向盛先生叩头。关于他的事,阿爸也很少对我们讲!”

  苏安再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声中,充满了对他主人的怀念。他又道:“盛先生真是好人,他对我那么信任,给我三个儿子念最好的学校,培养他们成才,从来也不过问他们花了他多少钱。可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快乐,真不知道为甚么!”

  苏耀东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因为小宝小姐夭折的缘故?”

  苏安的叹息声更悠长:“不,小宝小姐在世的时候,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小姐出世,他难得会有点笑容,可是小姐死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一样。自那次旅行回来之后不久,他开始吸鸦片,看样子是想麻醉自己。”

  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盛远天的痛苦根源是甚么呢?照常理来推测,他那么富有,而且,他喜欢做甚么就做甚么,没有人能管得到他,他不应该有痛苦的!可是听苏安的叙述,苏安对他主人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主人是一个痛苦、不快乐的人!

  令得原振侠心动的是,古托有着花不完的金钱,有着良好的学历,要是不明底蕴,谁也想不到古托为甚么要痛苦得几乎不想活下去!

  画像中盛远天那种痛苦,绝望的眼神,看来和古托如此相似,是不是在盛远天的身上,也有着非令他痛苦不可的事发生着?

  如果有的话,苏安是不是知道?原振侠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苏安却摇着头。

  原振侠跟着又问:“那么,小宝,盛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呢?”

  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小宝已经死了,人人都知道,死总有死因的。虽然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五岁就死了,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但是原振侠也绝未想到,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来之际,苏安的反应,会这样特异!

  苏安本来是坐在床边上的,听得原振侠这样问,整个人突然弹了起来。接着,又重重坐了下来,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神色灰败,现出吃惊之极的神情来。他的这种反应,不单原振侠吓了一大跳,苏氏兄弟更是大吃一惊,齐声叫道:“阿爸!”

  但苏安却立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他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回复镇定,吁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迟早会有人,向我问起这个问题的,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问我,直到今天,原医生,才由你,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向我提出来!”

  原振侠有点莫名其妙:“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苏安苦笑了一下,重现骇然的神情:“可是小宝小姐的死???却死得???却特别之极!”

  房间中的光线本来就不是十分明亮,四周围又是黑沉沉一片,而且十分寂静。苏安在讲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着颤,更令得听的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阴森的鬼气,都不约而同,屏住了气息,听苏安说盛远天的女儿,那五岁的小女孩小宝的死因。

  可是苏安却又现出十分难以启齿的神情来,过了半晌,又叹了一声。<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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