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寻找父亲 4 新

  “我躺在床上就想,首付确实不是我出的,但我也没打借条,没留下什么字据给他们,过程应当没什么问题。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总觉得这里有问题,反正不那么干净,钱哪能来得这么容易,啊……”话到这里,被二叔打断了,他与钱处长碰了杯,喝了一口,像是要减轻钱父的自责:“你这也叫贪吗?太高看自己了。如果这也叫贪,那些上亿的贪又叫什么呢?”

  “话虽然这么说,”二叔的话似乎并没有减轻钱处长的懊悔,他看着儿子说:“这里我要说了,钱晓星,没事业没成就没关系,不要惹事生非,平平淡淡就是福,简单快乐,不害人,啊……刚才说到哪了,哦,第三天,第三天上半天都没找我,中午带我吃个饭,把我挂在那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我哪里看得下去呢,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抓住什么证据,我心想不会捏造证据陷害我吧,小题大做的事我也听说过。他们不找我,我心里发虚,还不如审问我呢……”

  钱处长哆嗦着给二叔倒酒,只倒出小半杯。他晃了晃瓶子,歪斜着眼让钱晓星重开一瓶酒。二叔要拉住侄子,嘴里说不开了,不喝了。钱晓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一瓶。他给老兄弟斟了酒,乜见父亲的眼角上有两粒湿润的白色眼屎。

  “……一天没问问题,晚上带我吃饭,吃完让我睡觉,我的心一直拎着,啊……第四天,我心想该来的就来吧,这样把人陷在这里,不能到处走,不能打电话,人会被逼疯的。他们还是逮着那个问题反复问,跟房地产项目有关的。我反正晚上想过了,不会有什么问题,他问开发商的事,我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御兰华府的事我也没交待,啊……我其实之前就有点担心,前几个月发改委主任被抓了,一开始说是能源项目出的问题,后来才晓得不是,是房地产项目。他一出事,很多买御兰华府房子的人都不安稳,我也怕出事……后来中午吃过饭,就说没事了,谢谢配合,你回去吧。如果有问题,再请你协助调查。”

  钱晓星终于苏了一口气。原来爸爸不是去了山里。他是去了更让人恐惧的地方。而且失踪时悄无声息,毫无预兆,一下就没了,一下又出现了,也让人莫名恐惧。爸爸怎么可能和腐败分子联系起来呢?他压根不相信爸爸是别人眼中的贪官。爸爸很少和他谈及他过去的事情,官场的事说得也不多,但以对爸爸的了解,钱晓星觉得爸爸是正派人,是有理想有情怀的。爸爸对贪腐、对世风日下也经常嗟叹不已。可刚才听了那番话,明显感觉爸爸对他自己也不够自信了。

  “这反腐都反了两三年了,还没有收手的迹象。纪委竟然还警告那些贪官说,还不收手的话严惩。难道双方比谁先收手?笑话。”二叔说,话中有了醉意,“贪官收手,张嘴吃什么?有个老领导说了,反腐搞成这样,没什么油水了,谁还愿干活?下海做生意好了。管得这样紧,当官的风险越来越大,收益越来越小,官就没人当了。——你说得没错,比来比去,当官仍然是所有职业中最好的出路,但将来是不是,真不好说。”

  “我们过去当知青时,哪里听过什么贪官一说?老二啊……过去不贪是常态,有一点点贪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现在呢,普遍的腐败是常态,不贪或者贪一点点,就算很难得的清官了,对巨贪也不再大惊小怪。现在老百姓,啊……对贪污的容忍度大为提高,而不是所谓的零容忍,就像对这个房价,这么高的房价,啊……容忍度大为提高一样。如果把这种不正常当作正常,足见社会风气已沦落到何种程度。”

  钱父的白发垂下来,凌乱地挡住脑门。他的嘴唇有些抖,徒手拂了两次乱发,又垂下一缕。“那刚才说了,社会长期博弈后,基本的底线是要维护的,所以坏到一定程度必然要逆转,无非是逆转的过程有区别,是剧烈还是缓慢。”他刚才说什么了?钱晓星看着父亲又开始说些莫明其妙的话,“这个社会烂透了,我不知道和古代比有多烂。古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在呢,虽然没看到冻死骨,但是你看看,啊……高档会所那些漂亮的女孩排着队,挥金如土,我听说副秘书长儿子在北京开会所,还有外国的小姑娘提供服务,啊……你再看看,雨雪天,半夜里,路边还能看到乞讨的残疾人,露宿街头的拣破烂的老人,啊……还有很多没钱看病卧家等死的穷苦人……”

  二叔呵呵地笑,嘴角歪斜,“没错,这个社会问题丛生,我们怪这怪那,到就是没有怪自己。这些问题产生的原因,源头在我们自己——是我们为了自己,去争、去夺、去抢,得了好处,留下坏处,然后卖乖。就是你刚才说的,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钱母看了两眼儿子,小声嘀咕说两个人喝多了。二叔听到了,不同意,“喝多了?不多。今天在你家,都是家里人,随便说说酒话,乱说的。我跟你讲,你不晓得外面有多黑,连公安局有的人都黑得不得了。有个领导,酒桌上就公开讲他玩女学生的事,还说那些女学生,他不玩也是别人去玩。说这话竟然面不改色,一点羞耻感都没有的。”

  “公安局?重庆打黑的事,大家都晓得。今天你把我送进监狱,明天他把你送上刑场,啊……”钱父说着醉话,抬头纹更深了。“法国大革命时,罗伯斯庇尔将革命伙伴丹东送上了断头台,啊……临刑前丹东对罗伯斯庇尔说,下一个就轮到你的人头落地了。丹东的话,最后不是成真了吗?半年三个月的,不需要长,时辰一到,一语成谶。古今中外都是这么回事,距离再远,时间再久,人性变了吗?——没有。只要是恐怖暴政,啊……人人自危,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

  钱晓星从未见过父亲像今晚这样,说了这么多话。他要么是老了,要么是酒后,要么是经历了一场梦魇,要么兼而有之,和老兄弟,和老妻儿子,将一肚子的话倒了出来。

  二叔喝得醉里马虎的,拉着侄儿的手对钱母说:“今天没有外人,随便乱说说,说完就完了。晓星他爸的事,外人不晓得,但也可能有人传。万一有人问起,你们不承认就行了。也不要声张。小柳既然不在,她不晓得,我看也别跟她说了,多张嘴就会多话,难免不传出去。”钱母勉强笑了笑说:“知道了。我们又不傻。”钱晓星说:“二叔你没喝多呀?头脑清醒得很呢。”二叔笑说:“你二叔别的优点没有,喝酒不误事的优点还是有的,哈哈。有个老领导也这么夸我,说我喝得再多,头再晕,但心里清楚,不乱来。”

  钱晓星跟着笑。他心想二叔你即便不照应,我也不会告诉柳栀。也不仅仅是因为,夫妻关系现在糟了,而是之前关系没糟时,他已有了心理阴影。柳栀曾把他认为的家丑,拿出去说笑。那件事伤了他的心,让他不再掏心窝地跟她说任何家事。而今家里又出了事,如果柳栀问起,他该怎么回答?她会怎么问?他得做好应对之策。。

  其实那个所谓的家丑,是城市家庭寻常的房产署名。他们在花柳医院附近的那套婚房,在重新登记房本时没将柳栀的名字加上去。柳栀心中怨愤,日后动辄拿出来说事,以至于小色姐偶然一次碰见钱晓星,也抖了这事。钱晓星感觉不是在笑他,是在笑他一家。他意识到柳栀将这种家丑宣扬出去了,以换取外人道义上的支持——还不晓得她奶奶妈妈背后怎么说这事呢?

  那个房产本身属于婚前财产。柳栀是学法律的,承认它是钱晓星的个人财产,相当于钱家父母的赠与。但她打感情牌,说没她的名字,就是不信任她,不爱她,她没有安全感,又反复说三观不合。钱父其实无所谓,只是钱母想得细,说万一过不好,离婚了怎么办?房子不是车子,车子不值钱,开跑就算了。钱晓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处于心理劣势,便承诺上交所有收入,以后再买房,只署她一个人的名。这波险象环生的洪峰,总算平稳过去了。它让柳栀更加确认别人靠不住,凡事靠自己,与其琢磨在婚姻中如何利益最大化,不如花时间琢磨如何赚钱,打拼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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