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寻找父亲 2

  钱处长出事,大约是在老娘俩回古来溪一个月之后。那天晚上,供应商来人请客,钱晓星陪部门领导老葛应酬,吃到晚上九点多。老葛喝了点红酒,让其他人喝白酒。钱晓星借口封山育林,陪老葛喝了一点点红酒。虽然感情僵冷,他和柳栀戮力造人的计划没有放弃。作为一对离心不离婚的夫妻,孩子是最大的变数,可能是难得凝聚共识的交集,也可能是最后挽救家庭的逆转力量。

  他打了辆车回家。刚到花街时,妈妈来了电话。她语气很急,前后混乱,“你赶紧来一下……你在不在家?……到我这边,你爸手机号码……我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钱晓星不断问她、回答她,她罗罗嗦嗦说了半天,钱晓星才听出他爸到现在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他让司机掉头,去他妈家。在车上他拨打他爸的电话,无法拨通。他连续拨打,一直打到他妈楼下,仍无法拨通。

  钱晓星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五楼的。他猛敲两下门,门就开了,露出他妈一张惊慌苍白的脸。她的眼睛里布着血丝。看到儿子,焦虑的她急忙让他进门。家里的灯全开着,桌上的碗还没收拾。他妈穿着裤头,上身是黑色t恤,脚是光着的。他随手哐地一声关了门,也没顾上穿拖鞋,就急切地问什么情况。两个人站在沙发边上,他妈又重述了情况。

  “你爸平时从来没出现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他不回来吃饭,总会打电话告诉我,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你先坐下来,听我跟你讲……你爸他总会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不打电话的话,他都会回来的,要么早些,要么晚些。肯定会回来。我就等他回来。我都不用打电话给他,问他回不回来。老不打电话给他,他的号码我都记不太清了。号码怎么能记不得呢?是不是1391……”她报出了一串数字,看到儿子点头说没错。她得到确认后,接着说:“你看,我平时不打电话给他,号码我没忘记。我就打,打不通。怕按错了号码,过一会儿又打,他还是没接。我就想你爸今晚怎么了,太不正常了。我就找他们单位的驾驶员师傅,老徐,你记得吧?你原来借过老徐的车子开过几次,你记得吧?我记得有老徐的号码。我在抽屉里翻了半天,还真找到了,就打给老徐……你坐下来噻,我慢慢讲……打电话给老徐,他说上午还看到钱处,下午他出车了,没看到钱处。老徐说不要着急,不会有什么事,说不定在哪睡觉,或者洗澡了,手机没带在身上,没听到。我心想他说的对,可能手机没带在身上,我就等,心想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我等到八点多,他也没回来,电话也不打一个。我就想先吃吧,不等他了。饭都热过几遍了,我又热了一遍,先吃。我刨了几口饭,还是吃不安稳,又打他电话,还是没人接。我又等了一会,实在焦虑得很,就给你打电话了……”

  钱晓星好歹听完了。他让妈妈不要着急,先去洗把脸。她的嘴角有白色的印迹,像是唾沫留下的。他妈没去洗,问他怎么办。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知怎么办。

  “要不要去你爸单位问问看?”他妈问。儿子沉吟了一下说:“这么晚了,去发改委估计也没人了,门卫师傅说不定也休息了,如果没什么事,反而大惊小怪的。”

  “那怎么办?他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吧?”钱母说。这个可能性,母子俩几乎同时想到了。路上出什么事?被车撞了?那应当也有电话回来,警察的电话,医院的电话,或者单位的电话。掉河里了?晕倒了?那也应当有人发现。去浴场洗澡了?他没有这个爱好。手机没电了?那他完全可以用其他电话打回家,告诉妈妈回不回来吃饭。出差了?在飞机上?那也应当提前说。腐败了?双规了?把天下的官抓遍了,也轮不到他呀。

  到底什么情况呢?可能性太多了。再细想,众多的可能性都逐一排除。“我爸早上出门穿了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他最近有没有反常表现?”钱晓星终于坐在藤椅上,仰着脑袋问他妈。他必须先知道父亲失踪前的特征。即使没看过那些福尔摩斯探案集,一般人也会这么干。可即使他看过那么多探案,临到自己,他才发现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没想到他妈更不给力。“穿什么衣服?”钱母吃力地想着,“我还真没注意他早上穿了什么。好像是那条灰条纹的t恤衫?要么就是白衬衫?——谁天天记住穿什么衣服?!谁能知道他能出事?”

  这真不能怪妈妈。可以记得电话号码,记得生日,但怎能记得生活中的点滴?钱晓星颓丧地将自己摊在藤椅里。老夫妻恩爱三十年,关键时候也暴露平日里的种种忽略。

  “小柳知道你爸的事吗?”家庭主妇坐在旁边沙发上问。她的身体倾向儿子,实际只坐了半个屁股,可见身体没有放松下来。

  “不知道。没告诉她。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妈没说什么,想着什么事。半分钟后她又问:“你二叔知道你爸的事吗?”

  钱晓星一拍脑袋。对呀,怎么没问二叔?一着急,反倒把二叔忘了。二叔现在大型国企担任二号人物,关系广,比爸爸会来事。他立即掏出手机,拨打二叔电话。二叔不同于爸爸,电话立即通了。钱晓星将爸爸失去联系的情况一说。

  “别急。不要慌手慌脚的。”二叔在那边冷静地说,“我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们不要到处乱找乱问。不会有什么事的。能有什么事?!你们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特别要提醒你妈,不要到处乱问。”挂电话前他又强调说:“不要多说。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钱晓星将二叔的话,复述了一遍。娘俩想不到其他更好的主意,只能按二叔说的办。很多事,当事人根本无法把握,无能为力,只能等,等时间来裁决。钱母问儿子还回不回去,又问到柳栀在不在家,钱晓星打着马虎眼,说不回去了,就睡这里了。他问你还吃不吃?他妈已没了心思,收拾一下碗筷,给小猫喂了食,洗洗先睡了。

  钱晓星站阳台上,抽烟。远处有模糊的灯光,大樟树竖在空气里,形成一片片黑暗,但树皮在黑暗中隐隐反光,仿佛一扇玄虚之门,父亲能从那后面传送出来。楼下又传来很响的拍桌子声,隔半天传来男子的大呼小叫:“……你这种表现,要么是喝西北风,要么为害社会最后坐牢……”

  钱晓星已无兴趣帮楼下的数学了。需要帮助的是他。而此时,他只觉得孤单无助。如果柳栀能问一问,出出主意,那无异于海上漂来一根浮木。即使不问,回到他身边,无声的陪伴也很重要,可惜她又出差在外。即使没出差,估计妻子也不会关心。死党闫明智呢?伍二八呢?大家都各自奔忙,自己还能给别人忙中添乱吗?人家还有耐心听完你的家事吗?

  柳栀正在做什么呢?她和谁在一起呢?意念中,柳栀的全息影像,如大风中的一堆泡沫,还没形成便纷纷爆裂。钱晓星这一刻失去了想像能力。他心里乱成一团麻,没有半点头绪。妻子像一团麻,搅缠着他,无解。父亲为他没操心完,他又开始操心父亲了。

  心情最重要。他好像理解父亲了。。

  尽管二叔不让声张,钱晓星还是耐不住地四下寻找父亲。他不相信父亲人间蒸发。由于心里有事,下身又发胀,他睡觉不踏实,早早就醒了。他下了五楼,作个侦察。

  天刚蒙蒙亮,楼下阒无一人,但鸟比人起得早,庭院里鸟语花香,草木葱郁。围墙边的木槿花,多片花瓣如红纸剪裁折叠,甚是精致。夹竹桃开得缀满了树,白得一身清洁素雅,红得如血水浸泡。风雨过后,枝上的花低眉顺眼,噙着清泪,望着满地零落的同伴,纵有一腔悲恸,也只能相顾无言。他对自己很懊恼,觉得不是在巡察,而是在赏景。午饭后,他遛到发改委附近,远远地望着大门口,脑子根据场景进行推理。下班后,他以父母的房子为圆心,扩大半径,以散步的名义悄悄侦察。天黑得晚,留给他充裕的时间,真可谓人不帮忙天帮忙。涵洞,公厕,垃圾站,篱笆墙后……他到处溜达,不放过一处死角。他还上网,查看纪委的动态,检察院的动态,发改委的动态。尽管没有进展,有点灰心,但他没有半点懈怠,全身心投入到那个寻找、侦察的过程中。他吃住在妈家,反正柳栀也不问他,那就当他(她)不存在,各过各的吧——虽然想想,非常生气。有天夜里,他梦见父亲坐在藤椅里看书,门自动开了,门外万丈光芒,半空中悬浮着一个飞碟,把父亲接走了。父亲走时朝他招招手,他怎么追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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