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女不过三代 4

  三人绕过了墙。墙后有树,树后有花,花后有竹,竹后有回廊,回廊中有佳人静坐。妈妈扶着奶奶,回头朝柳栀招呼说去那回廊坐一下。柳栀说你们去吧,我马上来。

  公园面积不小,层层隔断,曲转回绕,显得幽深,不知几许。镂空雕花的墙不时拦住去路,却没有阻隔之感,需要游人不时穿过不同形状的门。那门有圆、有方、有椭圆,有门槛、有台阶、有飞檐。柳栀朝偏角挪了几步,发现一个隐蔽的奇特的门。这是在一堵墙上开的一扇门,形似一个有颈的花瓶。远远望去,以为是画上去的。两扇木制的门对关着,显然很久没开了;门没有木框,但用黑墨描出瓶的轮廓。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向门口,因为没有人走,路面已结垢毛糙。

  柳栀看了,心中一动。她沿着小径,走向瓶门,凑近,试图透过门缝看后面的景致。但那门严丝合缝地关着,不透一丝光亮。柳栀只闻到浓重腐朽的漆味。她手扶在门框上,觉得那墙砖向她传递缕缕的阴气与厚重,仿佛那门后,关着十万游荡缭绕的阴魂。柳栀打了个寒战,心说赶紧离开,却迈不出脚,像被磁场吸住了。她觉得那扇瓶状的门,在和她耳语着什么。奶奶在回廊那边大声喊她去,她觉得声音很遥远。脖子上的木瓶发出鸣音,气流在瓶肚里回转,冲出三只鸟嘴时,发出尖锐的丝丝声。她一下惊醒,从恍惚中走了出来。

  中午的就餐地点是本市有名的一家湘菜馆。车开过去十五分钟,进了停车场,闸门自动打开。“稀奇,”奶奶坐前排,咂着嘴,“没有人,自动开了。”下了车,三人乘电梯上了三楼,进了一个小包间。服务员上了五菜一汤,腊肉炒青椒,锡纸鲈鱼,酸豆角炒鸡丁,在空调冷风里吃着麻辣,很带劲过瘾。奶奶问孙女:你没说上什么菜,她怎么上了这些菜?柳栀答:在公园时已在手机上订好了。老娘俩啧啧称奇。不知不觉中,她们的话题又转到了家庭上。

  “俗话说,穷日子没富日子好过……”妈妈盯着女儿的吊坠看,“钱再多,不一定比穷人过得舒心。我看,你跟小钱就过得不怎么舒心。我看得出来。你也用不着瞒着我。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小孩?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柳栀最怕提这事。她抿了抿嘴,借口说工作太忙,又借口说钱晓星不想要,最后才说,正计划要。

  “他有没有欺负过你?”奶奶瘪嘴咀嚼着,看着柳栀鼻侧,“你不要让他欺负。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能被他欺负惯了。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要个小家伙?”柳栀不耐烦了,说:“你们不要烦这个神了,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空烦神。”

  妈妈默不作声。奶奶顿了半分钟,又说:“从小我就跟你说,不要指望别人,还是要靠自己。现在我还是要跟你说,要靠自己。这个话没变。别人是靠不住的,也不要指望男人。这个话我跟你说过,跟你妈也说过。女人又不是离不开男人,我没你爷爷,你妈也是这样,也没什么人敢欺负我们。”

  柳栀默不作声。奶奶将剩余的椒拨到饭上,拌着,再将白的、绿的送到扩开的瘪嘴里嚼着,说:“我不晓得城里会怎么样,但道理是一样的。城里人并不比乡下人高人一等。要说有区别,就是一开始投胎投的不一样。你要是投到皇帝家,你就是公主。我们投到平常人家,我们就凭自己的本事吃饭。这个道理我从小就跟你说过。”

  柳栀低头吃饭,想着心思。互相吵架、互相伤害,她和丈夫已进行一段时间了。有一次她说了一些过激的气话。她对他说:“你以为我在乎你的那些臭钱?原来我在乎过,现在我不在乎了。我自己可以挣,挣得比你多。你家姓钱,钱再多,我也不在乎你们家的钱,我也不在乎钱……晓星。”说完这些,她有些后悔,觉得话说狠了,说过头了。但转念一想,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还收回来干嘛?钱晓星气得直抖:“你现在翅膀硬了,嘴就硬了。当初不是你跟我说让我爸帮你找工作的?”她强硬地说:“哼,是你想追我,才会做这个事,我才不稀罕!我又不是找不到工作。你以为我像你,凭你爸的关系吃饭?”

  经奶奶这么一讲,她心里盘算着,决定对钱晓星还是不能退让,而且要采取一切手段加剧制裁,让他屈服。昨天晚上的情况不能重演了。想到此,她抬起头对奶奶故作轻松地说:“你别操心了,我们好得很呢。”

  奶奶枯槁的脸上有了一丝红色,“男人不听话,也可以揍,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揍的意思不是真揍。”她说得拗口,柳栀懂她的意思,不禁笑了。

  柳栀已吃完。她给杯子里续满茶水,翻了一会手机。奶奶仍在嚼着,和妈妈品评着包厢里的装饰。“下午不玩了,没什么意思,”奶奶说,“天又热,走得又累,受罪。”柳栀问,那下午干什么呢?妈妈说回家睡觉。柳栀说睡觉有什么意思。奶奶说那做什么?柳栀想带她们看电影,又一想不合适,就说要带她们逛商店。妈妈又说回家睡午觉。奶奶这回赞同。柳栀没更好选择,只得说:“再说吧。”

  三人享受着凉爽,喝着茶,又坐了一会。柳栀说我给你们看样东西。老娘俩看着她点着手机,然后看到屏幕里钱晓星晃动的脸和他背后办公室的场景。小夫妻开始视频通话,问他吃过没,问她们在哪吃的,玩得怎么样。小夫妻一问一答。柳栀将手机掉转方向,让他和奶奶妈妈虚头巴脑地说了两句。最后柳栀说:“她们下午不玩了,马上就直接回去了。我下午到公司去一下。”说完拜拜,挂了。

  “太稀奇了!”老娘俩都觉得不可思议。奶奶追问:“我们在这里,他当场能看到我们?”柳栀点头说当然,“等有时间,我保证把你们教会,以后你们在古来溪跟我通话,我能看着你们,你们也能看着我。”她其实不想和钱晓星通话,只是为了让她们见识和体验一下手机的各种神奇,才克服心里的厌恶来连线视频。

  钱晓星在手机里和奶奶对话,比当面还客气一些。奶奶嘴里仍咀嚼着,又用纸巾擦着嘴角,颇懂辩证法似地说:“我看小钱本质上是个老实人……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自强自立是要的,好好过日子也是要的,老了有个伴,老了有下一辈,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我和你妈妈能说说话……有时候想想,我对你妈妈够狠的。她比我可怜,我有一天死了,留下她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柳栀妈妈觉得鼻子发酸。“妈妈,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她怔怔地看着亡夫刻制的那木瓶,阻止她妈妈往下说。

  “我当时做错了,应当让你妈妈自己去找个人。我不应该去拦她,让她做自己的主。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妈妈说她不想再找了,像我这样也挺好的。好不好我不晓得嘛,唉!”奶奶像立口头遗嘱似地说,“我照应你个事柳栀,以后我死了,你把你妈妈接到你家,靠着你,你俩有个照应……”

  妈妈打断说:“妈妈你尽说些个胡话,尽是不吉利。你今天怎么了,高兴过头了?”

  柳栀没有说话,感到鼻子阵阵发酸。这一刻,她看到奶奶柔软的一面,隐藏很深很久的、极为罕见的柔软。

  约摸十分钟后,她带头往外走,二人尾随。在下楼的电梯里,奶奶问柳栀:“你没给钱,怎么就拍屁股走了?”柳栀笑笑,瞟了下旁边两个陌生的食客,晃了下手机用家乡话说:“刚才手机付过了。”奶奶听了又惊叹,追问钱怎么放手机里。柳栀解释说,手机连着银行,团购一下还打折。奶奶张了张瘪嘴,摇头说:“弄不懂。稀奇,稀奇得很。”柳栀知道再怎么讲她也听不懂,就说:“其实简单的很。这几天教你怎么刷卡、扫码,你一学就会了。”奶奶直摇头说:“我哪能学得会?大字不识一个。”柳栀看着奶奶佝偻着,心想让她们回家休息是对的,自己下身好像在哗哗地流淌。

  下到一楼大厅,她掏出家里的钥匙给她妈,并交待二人说:“我刚才用手机叫了辆车,马上专门有司机把你们送到家。你们下车后不用给钱,直接上楼回家就行了。”妈妈问:“司机是熟人?”柳栀答不是。奶奶不放心地问:“你不送我们,司机能把我们送到你家楼下?他要是把我们拐跑了呢?他要是故意绕路多要钱呢?”柳栀没想到奶奶脑筋这么好使,笑着说:“你们尽管放心吧,真出问题还有人敢用吗?你们在什么时间走哪条路线,我在手机上都能看到,你只要记得几楼几零几房间就行了,不要摸错了路找不着家。”

  这时手机响了,是司机到了。柳栀一拖二,出了门对她们说:“要在过去,忘记带钱的话,寸步难行,现在技术发达了,不带钱也没关系,只要带着手机就行了。”妈妈也连说稀奇。奶奶佝着背,嘴里叽咕着:“还是钱实在,放在包里放心。手机里看不见摸不着,钱少了找谁去?”这话猛然让柳栀想起钱晓星的疑虑。但她没细想,先将奶奶和妈妈送上了车,隔着车窗笑着向她们招手。

  柳栀回头开上自己的车,去了公司。在路上,她将刚才中断的想法重新接续上。钱晓星曾对她说,过去包里有钱,日记本里写下心事,现在都搬到了云上,这些都成了服务器里的财富和秘密。大家在云上有许多账号,但这种数字形态存在的财富,很有可能因主人的突然失忆或意外死亡,而被永远遗忘,就像发生海难后沉在海底的金银财宝一样,无人发掘无人认领。奶奶的想法,不是与钱晓星不谋而合吗??

  柳栀摇摇头,嘴角浮出笑意。她愈发觉得奶奶厉害,这么老了还有研究一切的好奇心。如果老人家投胎投得好,读书识字,生活在城里,定是个很棒的女人。如果在穿越隧道时,光阴能逆行,奶奶就成了她现在的样子。所以她要很能干,替奶奶实现了。她觉得带她们来是一百个正确的,让她们开开眼,让她们见识她在外面的世界里如鱼得水,活得很精彩。

  她点开车载广播,传出一首英文歌曲,有些颓废和哀伤。她不禁想起奶奶的“遗言”,跟着感伤起来。她会按奶奶的嘱托做的。即使奶奶今天没说,她以后也会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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