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女不过三代 3

  那一夜永难忘怀的音乐剧《艾薇塔》后,她有心地索引到了音乐电影。她拉着钱晓星,陷在客厅沙发里,互相搂着,重温了这个南美玫瑰的传奇故事,体味那个卑微的私生女不惜一切地闯入阿根廷首都,从粗鄙的后街女郎做起,直到成为强势的、野心勃勃的第一夫人。钱晓星很喜欢电影里的音乐,尤其是艾薇塔从乡村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的背景音乐,充满了南美的热情奔放,还混杂着迷人的探戈、爵士、蓝调等元素。他手上有着小动作,嘴里点评着音乐,还笑她是中国的艾薇塔。柳栀有些生气,振振有词地说艾薇塔很了不起,反嘲说“我是艾薇塔,你能成为贝隆么?”她对电影中那段重复的旁白配乐反倒心有戚戚:“从来没有人,无论男女,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成为真心爱人,可以互相依赖。不过是场谎言,祈祷爱人可以帮助她留住她支持她提升她。无须责备,你也一样。”她笑着对钱晓星说,“你也一样。”他们在昏暗的灯光里调侃着,互相做着小动作。

  “无论男女,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成为真心爱人,可以互相依赖。”相信她的闺蜜小色姐看到此,也有同感。很多同学成了律师,她俩在同学群里看到太多的离婚案例,让人感叹契约都靠不住,更何况感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算是好的情景了,还有更真、更残酷的另一种情景,那就是同林兔遇到狮虎,大难临头比谁逃跑得更快。所以,对两个失去父爱的女人来说,自己挣钱,不靠任何人,女性独立才能根本地提高自身的安全。一旦经济上完全独立,女性便在心理上不再害怕婚姻的解体,并随时能承受家庭的瓦解。同样,对柳栀来说,钱让她自信心爆棚——注意,不是钱晓星,是钱。这是她和小色姐根本的一致。不同之处当然也多,如果将艾薇塔一劈为二,一个便是野心勃勃的她,另一个是乱的小色姐。

  “我现在挣钱多呢,多得花不完。”无论电话里,还是回到古来溪,柳栀都再三炫耀身家,为的是让她们高兴,不要太节省。“我现在一个人一天的毛收入,差不多能抵得上过去全家一年的纯收入。”老母女俩听了,着实高兴。妈妈说挣得多才好啊,但也不能大手脚地花,要存下来以后花。奶奶说哄我们开心呢。柳栀说是真的,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其实她也不敢相信,刚进证券公司就能拿到那么多钱。“一天抵一年”不是随口说说的,“不敢相信”的那阶段她是作过估算的。神话里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那她在天上,奶奶妈妈还在人间过苦日子。所以此番回来,她要重新带她们进城,去天上看看,过神仙生活。

  她还想改变一下家庭当下的氛围,让家里多些亲情与笑语。虽说在天上,她却像广寒宫里的嫦娥,孤苦伶仃。钱晓星抬抬腿,就回了父母家,一家三口团聚。她看在眼里,心生酸楚。都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可她的花柳之家却冷如冰窖。无论在自己家,还是到公婆家,她都嗅到空气中的丝丝紧张。只有与同事或闺蜜在一起时,才是热闹的、快活的。家成了政治场所,家之外成了娱乐之地。政治是冷的娱乐,娱乐是热的政治。政治化的家,是娱乐之后的归宿吗?

  原路返城时,车后排多了两个女人。她驾着车,洞穿一条条幽长的隧道。风吹乱了后排的白发,她们让她开慢些注意安全,她却愈兴奋。她和钱晓星轮流着开车,他没说上几句话。一路顺风,晚上三女一男到了花柳之家。四人在饭馆简单吃了饭。回到四楼,三个女人又家长里短聊了半天,剩下钱晓星像个外人,在另一个房间打游戏。洗澡时,三个女人你推我让,好歹轮流洗完了,才轮到他最后洗。他看着旁边一堆换洗的女人衣物,就像自己被遗弃一样,心中好生颓丧。洗完出来,发现奶奶和妈妈已占据了他的那个房间,于是他因祸得福地进了主卧室。他不顾旅途劳累,要弄一下。柳栀说不行,大姨妈来了。钱晓星愣了一下,说在古来溪才做的,也没听你说。柳栀说刚来。钱晓星说刚来,赶紧的。柳栀厌恶地抵抗了两下,不便声张,催他轻点快弄。他得到满足,带着幸福感沉沉睡去,她却好久没睡着。她抓过手机,向遇钊请了一天假。她要带她们逛公园,进饭店,坐地铁,过红绿灯。她还要带她们逛商场,上高架,上摩天大楼,看车流,看城市地平线,看繁华夜景,看城市之光。

  第二天一早,钱晓星听到外面有动静。柳栀还在身边,熟睡着。他悄然起身,丈母娘已备好早饭,蒸了包子和杂粮。他的幸福感又提高一些。他边吃,边问她们今天去哪玩。答说不知道,听柳栀安排。他给了几个建议,吃完先出门上班。

  像一拖三似的,三个女人一小时后,才出门玩耍。她驾着车,奶奶坐右边,妈妈坐后面。两个女人迷失了方向,任柳栀拖着,在快速环路上奔驰。初夏的任一个公园,都是沙丘城市的一座座绿岛。城北的禅灵公园,有庙有香火,也是市民避暑的一方绿荫。柳栀给妈妈买了张门票,因为她有年票,奶奶不要票。三人进了公园,沿着廊道和花径,一路漫走,来到最有名的景点八瓣花坛。这个大花坛直径足有二十米,每一瓣上,栽着不同颜色的植物,进入其中如若置身八卦迷魂图。奶奶妈妈久居深山,识得不少草木,却不认得这里的品种。柳栀略懂一二,将所知的讲解给她们听。她们登上稍远处的禅灵塔,换个角度看八瓣花坛,风景自又不同。那八瓣在风中仿佛缓缓旋转,旋转成迷彩的八部光圈。老母女俩看了连连称奇,说城里人真会玩。

  过了花坛,有两株深绿色的灌木,枝就是茎,每根茎上排着几片大的长圆形的叶片。叶上面有几根茎,结着密密麻麻的紫色珠果,有亮泽,珠果上生出天然的薄粉,既可人又可口的样子,像葡萄,又有点像莲米。这种灌木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阔叶十大功劳。十大功劳不远处,长着一丛丛稍高、叶片更为细小的植物,绿中有红,开着黄蕊的白花。它也有个好听但略显奇怪的名字,叫南天竹,却长得一点不像竹。再远处,有其他的灌木,如桃叶珊瑚,叶片形似十大功劳,但绿色稍浅,布满斑点,又浅又黄,显得嫩。天然的斑也是漂亮的,柳栀想。桃叶珊瑚的名字好听,色彩悦目,腰身细长挺拔,青春健美。如果说她是灌木群中的雀斑美人的话,那十大功劳就是暗结珠胎的寡妇了。

  三人一路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在一片竹林的角落,有一张长方形的石桌,两条长边各放了两张木头长椅。三人坐下,妈妈拿出水杯,倒了热水,放在桌上凉着。屁股还没焐热,一大妈从柳栀身后探过脑袋与她协商,说能否换个地方。柳栀扭头,一看有四个大妈,穿着的服装好像刚跳完广场舞。她问那个搭腔的大妈什么事。“让我们四个在这里坐坐玩玩……打会儿牌……”没等柳栀答应,大妈接着说:“谢谢谢谢……”柳栀心里嘀咕着这届中国大妈真是蛮强的,边起身边不情愿地说,“那边椅子多哩……”妈妈跟着站起身,对面的奶奶却绷着脸,强硬地坐着,没挪窝。四个大妈讪笑着,开始移动桌椅。柳栀忙拉起奶奶,换个地方坐。奶奶嘴里发出方言,意思是先来后到,就不让座,看她们怎么办。

  三个人换了远一点的位置坐下,喝了点热水。妈妈从包里掏出个桔子剥了,先给柳栀,又剥了一个,递给奶奶。奶奶说不吃,怕酸。柳栀吃着桔子说,真的不酸,很甜。奶奶推回剥好的桔子,让妈妈吃,她自己掏了个,自己剥。柳栀看着这情景,想像着与钱晓星离婚后,和奶奶妈妈一家三代三口人过着幸福生活。那么现场这光景,便是预演了,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甜美得很。“是甜,不酸,比古来溪的桔子好吃。”奶奶说。好像因为有点酸,她的瘪嘴更瘪了。。

  休息片刻,三人继续逛。柳栀捡起奶奶扔地上的桔子皮,跟在她们身后,指挥着她们往哪走。右前面是粉墙黛瓦。瓦片很薄,各种造型,相互组合成各种图案,在墙檐上,在窗阁上。堆砌的假山如无彩的珊瑚石,镂空的结构,镂空的围墙。这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混合着徽派风格和皇家园林的华贵。

  奶奶还对刚才的让座耿耿于怀,说城里人欺负乡下人,什么好处都让城里人占着。妈妈劝她何必呢,眼不见为净。柳栀只在后面偷笑,心想奶奶也是当仁不让的师奶级人物,恐怕老人家此时眼中已无了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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