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女不过三代 1 新

  本来说好的,奶奶和妈妈一起跟着,去城里住几天。临到出发前一天,妈妈反悔了,说不想去,“你非让我去?去干嘛呢?家里一堆事要做。你们带奶奶去吧,趁她腿脚还能动动,带她看看。我以后有的是时间,等你们有小孩子了,我去给你们带孩子。”

  柳栀不言语了。钱晓星这时倒乖巧得很,一直鼓动她们听话,一起进城过过。“现在不忙,你们听柳栀的没错,一起去过过。”他吸了口香烟。

  奶奶一看妈妈改变主意,也跟着说不去了,哪儿也不去,就在古来溪待着。她的口气真真假假,像说反话。孙女看出奶奶想去的意思,以不容分说的口吻说:“奶奶肯定要去,趁腿脚还能走,要出去走走,不要以后想走走不了。妈妈也肯定要去,你一个人在家干吗?家里有金还是有银?你去了有事干,不会让你闲着,闲出病。你去给我烧烧饭,给我们减轻些负担,我们就准备生孩子。现在天暖和,还能在外面走走,再热就玩不了了。就这么定了,晚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发。你们想过几天就过几天,不想过了就自己打票回来,我不送了。”

  这事重新说好了。柳栀帮妈妈在玉米地里干了两小时的农活。奶奶蹲菜地里,刨地栽菜。钱晓星穿着破鞋,拿把锄头翻弄土地,装模作样似地。他看着奶奶的瘪嘴一直在嚼着什么,像反刍的老牛,觉得那东西进入自己胃里,有些不舒服。

  “家里的事忙不完……”妈妈放下小镰刀,朝手里啐了口唾沫,抓起铁锹,望着砖塔的方向说,“马上征地分钱,人不在家,你不盯着村干部吵,就会吃亏,还能把你的钱给吞了。后山那块地,一亩不到,原来一直种党参的,现在要征掉,但是这两年一直是支书种的,怎么个分法?这些事都要盯着的。人不在家怎么行呢?要吃亏的。”

  “能分多少钱?!你说个数,我给你!”柳栀看她又反悔,停下来说,“我谅村干部不敢动手脚。账是公开的,要上墙公布的,那么多眼睛盯着,怕什么?我跟你讲,越是当面跟支书对着干,他越是不敢背后搞鬼。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矛盾公开了,他反而不敢算计人了,否则大家都瞧不起他。再说了,你越软,他越欺负你,你硬,他就软了。你尽管放心,征地的钱肯定归我们,青苗补偿费该归支书就给他,我们不贪这个小便宜。”说得妈妈不情愿地又妥协了。

  一家忙地的画面,让柳栀看了舒心。她明知钱晓星干不了什么活,但还是宁愿他滥竽充数,做做样子是不可缺的元素。她抚了把脸上的汗,停歇下来,笑钱晓星干活的样子。另两个女人也善意地笑,还让他不要干了。直到柳栀发话,指挥他不要干了,回去将晒干的当归切片,钱晓星才将三个女的留在了地里。

  等钱晓星离开,三个女人得以说些悄悄话。奶奶的白发贴在汗脸上,手上沾满了泥土。“你幸亏没把小钱招上门。人家不是个劳动的人,手不提四两。招上门等于招了个大爷来服侍。”奶奶说。明明抱怨的话,说得没有一丁点不高兴。

  老人家和妈妈对这个男子的到来,曾经很纠结。她们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时隔十好几年,家里又添了男子。担心的是,男子总是早亡。所以两个寡妇既想、又不想钱晓星倒插门。柳栀懂她们的意思,倒插门无非是延续柳姓的血脉,是一种姓氏荣耀的封建意识。她自小受家庭的灌输,也曾有立门户的想法,因为她认为,只有女人有魅力,才能让男人低头上门。问题是自己进了城,招女婿太不符现实了。而且钱晓星独苗一个,钱家能同意吗?与钱晓星恋爱时,她试探过他。他觉得她在开玩笑,在逗他,于是他答应她,也逗她。后来她又问过几次,假作真时真亦假,他逐渐了解她的家世和她的想法,就让她趁早打消念头,说我是独子家产丰裕,我同意爸妈也不会同意。她意识到此事不可强求,自己太荒唐可笑了。于是她明白无误地告诉奶奶和妈妈,招婿不可能的,什么年代了,太荒唐可笑了。她让她们趁早打消念头。所以对奶奶妈妈来说,招个男子上门的想法,只能想想。两个女人祈愿柳栀的出嫁会破了那咒语,嫁得越远越好。喝了神婆的仙水后,她们愈加担心柳栀一旦生了孩子,钱晓星会不会有变故。这种高兴,这种担心,都是说不得的,因为她们也相信话一出口,魔咒就会兑现。

  钱晓星第一次来到古来溪,是以确定关系的男朋友身份,专门开车送柳栀回来的。那是春节前,大雪封山,借来的车没能开到家门口,买的年货主要是钱晓星扛的。卖力的钱晓星来去匆匆,两个寡妇抓紧时间进行了考察,认为不像个纨绔子弟,总体上是个老实的孩子。她们之前一直要求柳栀择偶,要找个老实人。恩爱到白头,也会有争斗,找老实的男人于己有利。这其中的门道,连风言风语中的那个年轻老板娘都晓得,更遑论作为过来人的奶奶和妈妈。

  这一刻,妈妈好像想到了这些过往的事。她手扶着锹,又朝山间砖塔的方向望了两眼,语气笃定地说:“再不顶用,好歹也是个男的。男的总比女的要强一些。”那塔根本看不见,完全被浓郁的山林遮挡住了。

  柳栀不同意,反驳说:“你是老封建老传统了,谁说男的比女的强?现在我是他们家收入最高的,他们父子俩拿的加起来也不一定有我多。说句狂话,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干一年,还不抵我干一个月的。所以呢,没必要这么辛苦操持这山地。我还能指望你们靠种地养我们不成?”她倒了点水,喝了两口,又说:“有些山地不是转给支书他们家了吗?以后全部转给他们。他们不要,就问大伯要不要。如果实在没人要种,就让山地荒着。”

  妈妈直直地盯着她脖子上的吊坠,半晌又说:“你现在工作挺好的,我看你干得有劲,钱又多。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小孩。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要只顾工作不顾家庭,还要想想早点生个孩子。否则挣再多钱,留给谁用呢?”柳栀没吱声。奶奶看着孙女,附和了一句:“你妈妈说得对,是应该把这当个事。”柳栀仍不答,一分钟后才说:“你别看钱多,工作压力很大的,经常跑来跑去的。但是我也喜欢往外跑,不喜欢整天闷在单位。”奶奶顺着这话说:“累一点没关系,年轻时不苦,什么时候苦?有的人比你累,一年也落不了几个铜板。”柳栀不语,只是抿着嘴,嘴角现出两道月牙弯。妈妈也去倒开水,说:“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小钱他们家。没有他们的关系,你也没得今天快活。你应该对他们家用些人情,赶紧给他家生个儿子。”

  “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柳栀听了不悦,呛了她妈一句:“关系又不能当饭吃。有关系没本事,也混不下来。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这才是最根本的。”妈妈想了想说:“就算你有本事,那之前在那个私人单位一样累死累活的,也没挣多少钱呀?就像你奶奶刚才讲的,有的人比你累,一年到头也挣不到钱。现在好了,人没换,还是你这个人,只换了个地方,换到这家什么证券的大单位,工资一下涨了好几倍,难道是你的本事涨了好几倍?还不是人家小钱家的关系?人要讲良心,说公道话,你刚才说的这些要是让他家听到了,人家肯定不高兴。”

  柳栀半晌没答话。妈妈说的是对的。自己进那家股票配资公司时,虽说有钱晓星作保人,自己对收入也满意,但仍时时处处受歧视。好像大家都神通广大,知道自己没什么背景,脏活累活指派自己干。换到现在的证券公司后,硬件环境截然改善,同事关系呢,明明都是顶尖的高智商,却好像更愚笨,猜不透自己是什么来路。所以除了领导,谁也不好欺负谁,谁也不会随意指使谁干活。这点她深有体会。。

  奶奶接着说:“柳栀又不笨,怎么可能当他家的面说这样的呆话?她说的有她的道理,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本事是第一位的,关系才是第二位的。”柳栀心里承认妈妈的话,嘴上仍硬:“你还没见过呢,我们单位很多人都是凭关系吃饭。他们有什么本事呀?还不是拼爹!?拼爹知道吗?就是拼老子,和奶奶过去说的投胎是一个意思。他们干的那些工作,谁不能干?稍微学学就会了。工资那么高,一分钱不少,干一个月抵得上人家干一年,干一年的比干一个月的还苦。想想都气人!这世道哪有什么公平?”妈妈说:“对呀,就是这么回事。这世道总有米箩筐和糠箩筐,从糠箩筐跳到米箩筐,要有那个命,要有那个本事,还要有那个关系。”

  柳栀听到妈妈又说到命,心里仍是不同意。她又对比了眼前的两个女人,老的蹲在地里,驼着背,像个坟丘;另一个站着,有着气血不足的苍白。妈妈年轻时,梳了个粗黑的麻花辫子,应当不比婆婆丑的。从小,她希望有奶奶的要强,有妈妈的漂亮。有这个想法,就会有一股愿力,循着这愿望去塑形。渐渐地,奶奶说孙女像她,妈妈也说女儿像她——前者偏向性格,后者侧重外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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