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外桃源与悲苦之地 4

  十岁那年,她爸跑了。奶奶仍没放过他,动不动就指桑骂槐,说什么“滚了好”,“死到外面就不要回来了”。妈妈听了不吭声。爸爸其实是受别人鼓动,去外面的大城市打工了。那个时候,柳栀时常听到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的说法,也时常听说古来溪的某某人去东南沿海打工。爸爸一直没有音信回来,也没有寄钱回来。爸爸离家不到半年,某天村支书捏着一张纸条跑来,说爸爸在外地出事了,让妈妈赶紧去处理。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捏着纸条出了远门。五天后,她抱着一个骨灰盒回来,到家就晕倒了。下葬那天,大伯搀扶着奶奶,一起抹眼泪。二叔不知从哪弄来很多粮票,烧给爸爸。妈妈抱着柳栀哭诉:“柳栀啊我的亲乖,你再也看不到你爸爸了……”奶奶听了,哭声更大了,不断擤着鼻涕。柳栀也哭,抱着爸爸的骨灰盒说着:“爸爸……我从此再也没有爸爸了……”

  钱晓星听到此处,眼睛发酸。他拭着她的泪,紧搂着她,抚摸着那个木瓶,亲吻着恋人的嘴唇。那时他下定决心,要娶这个可怜而坚强的女孩。他理解了为什么她说古来溪是悲苦之地。

  柳栀听妈妈语焉不详地说起爸爸之死,是为了五斤四两粮票。爸爸发现小偷掏走那粮票,穷追不舍,小偷掏出小攮子,在他的胸脯捅了四刀。公安局的人后来抓获了歹徒,还告诉妈妈,说这些粮票不值钱,很多地方已作废不用了。她们哪能明白,这种废纸如计划经济的幽灵,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将卷入市场大潮的打工者拉入黑暗的地狱。

  这真是一场悲剧。奶奶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爸爸在世时,已替她撑起。唯一的男丁死后,奶奶的头发白了很多,背也驼了。从那以后,柳栀坚强起来,她要接替爸爸来支撑这个家。

  这个笼罩着神秘咒语的家庭,曾多次努力去打破那个咒语。随着倒插门的木匠的到来,奶奶和妈妈都希望生个男丁。妈妈结婚一年,没有怀孕的反应,一家三口陷入焦虑。两个可怜的女人不计前嫌,偷偷去找村里的神婆。

  那神婆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她年轻时孩子病死,精神有些不正常,后来又遭文革动乱,丈夫被批斗致死。她神智更不清了,经常坐着入定,说是去了另一世界。她一个人住在偏僻的乌砖房子里,家里供着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墙上还贴着画像。她嘴里经常念念有词,遇到人会奇怪地招呼说“你这位同志……”她把“同志”两字挂在嘴上时,脸上带着怪异的傻笑,笑意中有着三分敌意、七分戒备。或许她对世界怀有恐惧,才以装神弄鬼来应对——因为要与鬼共存共舞,首先要将自己变成鬼,变成鬼中的一分子。她让柳妈去找剪头师傅要男孩的头发,悄悄煎水让丈夫喝。后来柳妈真地有了身孕,产下一个女孩。

  柳栀是带着胎记出生的。那胎记长在左后背,圆青,有指甲盖大小。奶奶和妈妈抱着她去找神婆。神婆看后说,这块青对应的是左乳,突出,圆青凹进;胸前为阳,身后为阴;日月对照,一面是火,一面是冰,夹攻身体,身体是承受不了的,会被冰火毁掉,所以要想办法去掉后背那块青。奶奶觉得她是胡扯,嚼舌头,不足为信。妈妈将信将疑,希望来时这块青能慢慢消失。即使她去城里读书、工作,妈妈还不时问到圆青的生长情况。

  女儿的到来,反而让奶奶如坐针毡,因为她觉得没破掉那咒语。两个女人和爸爸首次达成了共识,去争取妇女主任的同情,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时争取宽大政策。但村支书是坚决反对的。一家人恨支书,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支书的权势压倒一方,而且他还是村里的族长。后来柳栀恨支书,恨势力大的人。

  爸爸之死,让那个咒语更显灵验,让奶奶和妈妈恐惧加深。她们几次带着柳栀去找村里的神婆烧香磕头。柳栀婚后没怀孕,奶奶和妈妈更为恐惧。“你妈妈开始也是不孕,”奶奶说,“她喝了仙水,过了好久才生的你。灵得很。”奶奶好说歹说,柳栀拗不过她,一起去找神婆,让她像她妈那样,去喝仙水。神婆仍住在河边的乌砖房子里,香火熏得满屋油亮,内屋墙上依然挂着一口黑亮的棺材,看得柳栀害怕,恶梦连连。她们给观音上了香烛,神婆口念秘经,一只鸡爪般的手在符纸上划着,然后放烛火上烧了,在柳栀周身绕了一下,最后取了些纸和香的灰,包好,让柳栀带回泡水喝。柳栀被逼着,当着奶奶妈妈的面,喝了一小碗香灰水。她在回城路上,噙着泪,就剩余的香灰扔进了古来溪。

  她心里恨着千里之外的古来溪,也牵挂着这悲苦之地。这神奇之地能躲避宋蒙交战,躲避八旗与长毛之战,却避不了文革,避不了市场大潮,也避不了外面的城市化冲击。这世上哪里能找到一方清平之地?村庄的挽歌飘荡在田野的云朵上。它像封装在露珠里的世界,晶亮,阳光下七彩斑斓,又易碎易逝。而这地的溪谷、田野、村庄,对城里人钱晓星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喜欢这画中或童话里的溪流田野,而她已贪恋城中的华灯。如果不是因为奶奶和妈妈安土重迁,不是爸爸葬于这片山岗,她是不想回来了。她对钱晓星说你在城市呆久了腻味了向往农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山里有多苦。所以当一条规划中的大路要穿过古来溪时,她兴奋于交通巨变,他则惋惜于阡陌不再。

  车子在暮色四合的盘山路上回旋。远远地,村头的那棵大樟树,如黑色的巨人立于苍茫的山际间。大樟树下,有个小的批发部,乡亲们都喜欢采购一堆物美价廉的货带回去。车子驶近,停在樟树下,钱晓星跟着柳栀一前一后进了店。老板娘坐在灯下的玻璃柜台后,朝夜幕笼罩的外面看着。柳栀买了一箱牛奶,两袋红枣,两袋麦片。他俩依旧一前一后出了门,钱晓星在后面停了下步,多看了老板娘几眼。

  老板娘四十岁左右,颇有风韵。打从柳栀有记忆起,这个店就有了,而且货物吞吐量慢慢变大。柳栀每次经过,都看她这个坐姿,常年不变。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有时过年也不回来。她经营着这个店,平时只干收钱找零的事,一个约摸六十岁的男子负责搬货,像打杂的伙计。听柳栀说,打杂的老伙计有家有室,是老板娘的邻居,干活不计报酬,因为老板娘偶尔跟他姘一姘。柳栀说,老板娘还是个漂亮姑娘时,有一天有个陌生的过路客经过,老板娘朝他看了一眼,就直接跟他说,一定要和他生个孩子。后来她的肚子里有了这个男人的种。老板娘找了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结婚,然后生了个男孩。后来老板娘父亲生病,死了。男孩越长越大,剑眉、挺拔的鼻梁、方形的大眼目光如炬,与老实男人毫无相像之处。老实巴交的男人就出门打工。再后来,老板娘妈妈出车祸,被撞死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实男人也没回来奔丧。柳栀还说,每次经过这里买货,不是因为便宜,主要想照顾生意。。

  那一年离开小店,在车里听完老板娘的故事,钱晓星与柳栀展开了讨论。柳栀说,这些都是村里人嚼舌头的,说得有板有眼,我觉得老板娘是个太有故事的女人。钱晓星说,女人强男人弱,我特别同情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柳栀说,你怎么和村里人一个调?钱晓星问,村里人什么调?柳栀答,他们都说这个女人太不把自己的男人当回事了。钱晓星说,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有报应。柳栀又说,我不觉得,我觉得那个过路客一定很帅,像个背着宝剑的侠客。钱晓星问,你们女人是不是也爱幻想啊?柳栀说,我说了玩的,你以为真有这个过路客啊,反正儿子确定不是她丈夫的,至于是哪个男人的不知道。钱晓星如福尔摩斯开始推测: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一夜情的可能性也很大。话题一转又说:柳栀你看到了吧,我们结婚时起的毒誓应验了,谁出轨谁出车祸。柳栀白了他一眼说,来劲了是吧……

  睹物思人,在这世外桃源,每经一地,都能勾起钱晓星的联想。在这悲苦之地,每见一人,也能引起柳栀的回忆。老板娘,神婆,奶奶和妈妈,都惊怵地揭示古来溪是女人的悲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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