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外桃源与悲苦之地 2 新

  开局挺好的气氛,如小苗遭了一场霜,死了。去往世外桃园的路刚顺畅,又堵塞了。钱晓星张张嘴,那句“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最终没说出口。往往一方想表达时,因为不在一个频率上,不能产生共振。柳栀开了点窗,让空气流进来。风呼呼地从缝中灌进来,但吹不散车内僵局。太阳的火力不断加旺,让人感到躁热。

  他妈曾跟她说,钱晓星还是个孩子,希望你能管管他。她以为这是让她照顾的借口,让他成为手不提四两的少爷。婚后她确认他开窍晚。他小时候,衣服口袋多,总能从不同的兜里掏出各种小玩意给别人玩,像变魔术似的。有许多奇思异想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还去尝试,一次竟差点被吊死,因为他看了电影说吊死鬼都伸出长舌,他好奇伸舌头与上吊有什么因果关系。他也爱和很多男孩一样,喜欢玩泥巴和。他将电池一头放的老二上,用手触另一头,感受电流。挖掘机是他认为很神奇的东西,既有手腕和手臂的灵活,又有机器和机械的威力,他能看半天。别人打架子鼓,那种错落的组合和错落的鼓声,也能吸住他,半天不动。他对钱没什么概念,父母很少限制零花钱,随着年龄增长,吃饭时总是他掏腰包。没上初中时,他就比同龄人更早有了随身听,播放着流行歌曲……这些是他妈闲谈时提到的,或是他自曝的。那时她听了,咯咯直笑——真不知道当时怎么傻乎乎地笑得出来。

  前方的路,向大山延伸。这依然是条熟悉的路,从城市走向山野,从爱情走向家庭。同车相伴,单独相处,打情骂俏,不堪忍受的途中寂寞烟消云散,自此方知人生漫长,相濡以沫是何等重要。他们和很多男女一样,一开始相向而行,在相遇相交后仍保持惯性,而没有调整各自的方向,结果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两人沉默地看着前路,分别想起了他们同车相伴的爱情剪辑。

  那一年,他开车送她回家,被堵在大雪路上,他攻击女人喜怒无常,像善变的天气;她攻击男人不靠谱,像天气预报。他们在车里玩猜词游戏,就是一人想好一个词或一句话,抿着嘴从鼻腔里哼出来,另一个根据声调和字数猜说了什么。她抿嘴说你是个无聊的公子。他猜了几个,她都说错。但音是对的,也符合规则,可见答题者回答的丰富性大于出题者。这是颇有哲理的游戏。他出题“嫁给我吧柳栀”,她几次都答错。他总能答对她之所想。连输后,她说不玩了,玩成语接龙。二人又换新游戏,当她说到“心心相印”时,他接:印贼作父。她说不对,他说对,这是东北话。她说不对,他又接下句说:父相伤害。说完他哈哈大笑,她也乐不可支。再来一局,当她说到“人无完人”时,他接:人无完人。她说不对,不带这样。他说对,符合规则。她要扭过来,想了下说:人人为我。他接:我为人人。她接:人人为我。这下他说不对,不带这样循环。她又乐不可支。

  还有一次,也是同车相伴,她问他有过几个好妹妹,有没有上过床:“钱晓星,你之前到底有没有?”他答没有。她不信,追问:“钱,你老实交待,到底有没?”他答没有。她不罢休:“钱,真的没有?”他答没有。她自己也笑了:“钱,到底有还是没?”他答有。她捶打他,他笑说:“别闹,正在开车呢。你不要总问我有没有钱啊,钱我当然有啦。”她说讨厌,回避问题。两人喘不过气地笑。

  这次又同车相伴,还是这两个人,只是物是人非。女人依旧直视前方,男人扭过头,看着右窗外飞驰的大地。两人想到同一件事,但谁也没开口,都闷在心里。她想,真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单纯,傻乎乎地笑得出来。为什么过着过着,就没趣味了?为什么都要端着装着?为什么不能率性大笑、放声大哭?为什么每个人都像贝壳,紧紧地封闭自己?为什么不能在爱人面前彻底打开?打开了,让身体释放焦虑的能量,是最符合自然本能的,可大家都将情绪藏在心里,把自己包装成绅士淑女,把自己成不认输、输不起的汉子。这是一种身心疾病。人心就这么奇怪,不可捉摸,明明爱着对方,却反着、扭着去伤害对方。这里面满是别扭,自己与自己较劲,外人扭不顺,自己也扭不过来。这比花柳医院扭转自己的绰号难千万倍。

  有的夫妻真的不是一路人。柳栀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就是在猜词游戏中。她猜不中、他能猜中,她再怎么努力,都调不到一个频道上。她后来向小色姐重申这个观点时,举了其他事例:接一个推销电话,她一听就挂断,他却常被对方挂断,然后握着电话生气;来一条诈骗短信,她毫不犹豫地删掉,他却将计就计,花大把时间与那个看不见的骗子斗智,以彰显自己的善恶取向。

  前方标牌指示了休息区。钱晓星率先张口:“你要是累的话,前面我来开。”柳栀没说话。车子转下了匝道。两人上完厕所,换了位置。钱晓星一脚油门,驶向她心中的悲苦之地。

  太阳如旋转的火球,一刻不离地盘旋在他们头顶。钱晓星将冷气开足一些,又随手拿起一张碟片,塞了进去。音乐响起,是王菲的歌。音乐让车内的空气柔和起来,熨贴了二人尖锐之气。柳栀身心跟着放松,渐渐有了惬意之感。右窗外的树,一棵棵飞速地后退,在她视线里单调地划过,让她慢慢有了困意。她微合上双眼,在抒情的乐声中,回到了过去熟悉的场景——

  那一年,他送她回家的路上,播放着一首首英文歌曲,车子仿佛在乐声中跳跃着前进。柳栀听那音乐,介于民谣与爵士之间,既有昏暗小酒馆的迷醉暧昧,又有老司机驾驶老爷车在公路上的松驰,钢琴演奏中有小号,曲中有诉说,显得嘈杂纷乱。她不觉得这音乐的优美,她也不知道钱为什么喜欢听这些。他讲起美国摇滚乐的历史,那些乐手的天才之路也是吸毒、淫乱、金钱与享乐之迷途。他说他特喜欢架子鼓打出的节奏。他听甲壳虫,听林肯公园,也听痞子阿姆。他会b-box和rap,接受雷鬼、嘻哈或咆哮。他随着车子的跳跃唱起来:hoanyroadstaanalkdon(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beforetheycallhiaan(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hoanyseastahitedovesail(一只白鸽子要越过多少海水)beforeshesleethesand(才能在沙滩上长眠)……

  似乎是一场梦。柳栀觉得她睡着了。她不知迷糊了多久。钱晓星仍直视着前方,同时他也模糊地回想起这些场景的碎片。他们都没说话。车子开进服务区加油,两人在服务区吃饭。饭后上路,钱晓星准备继续驾驶,柳栀让他小憩,他听从了。她载着他,开进了苍茫大山。。

  山中之路,基本是桥隧相连。每当这时,她都要亲自驾驶,穿过一个个隧道。她关掉音响,打开大灯,打开小半个车窗,以超过限制的速度,穿行于山间幽长的隧道。白光如箭射出,凿壁有声,在时空隧道中开拓,挺进,探索。挂在穹形顶壁的一组组风机旋转着,如太空之舰的推进器。光影翻转,黑暗快速后退,呼啸声起伏不已,回响不绝。一种时光的穿梭感,一种生命的开劈感,在急驰中无比盎然。进入隧道时冲向黑洞的一往无前,出隧道前冲向洞口光亮的无限胜利,也如大悲大喜的涅磐重生。这驾驶的过程,身体是绷紧的,注意力是高度集中的,不仅忽略他在旁边,而且是忘我的。在不确定的黑暗压迫中,尝试极限运动式的挑衅,让她产生超越驾驭的快感。她很享受这种快感。那时,她是风,是光,是中子弹,隧道非为她而开,而是她洞穿山体成了一条条隧道。

  大山深处,是柳栀生于斯长于斯的世外之境。钱晓星在时光隧道中打着盹,梦里回到了她的童年。他像逆着时间,被卷入漩涡中,无穷无尽地坠向深渊,耳里灌满了呼呼的激流声。他想呼叫,嘴刚张开就被呛着了,手脚被裹挟着无法动弹。在紧急关头,有只手拽住他。他在呼啸声中醒了,睁开眼,看到隧道尽头急速逼近的亮光。他瞄了一下柳栀,她正全神贯注看着前方,全速向洞口冲刺。在出隧道的一刹那,柳栀感觉身心触及高潮,仿佛跃向了满是光的万丈悬崖。与此同时,一幅瑰丽壮观的景像印入钱晓星的眼帘:一轮巨大的红日悬浮山间,如躺在碗里的蛋黄温润安详,沉醉的晚霞渲染着莽莽山林,勾勒出山脊的墨色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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