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夫妻和老夫妻 3 新

  “要是不贵的话,我想把它抱到我们那边去。”她终于说出这句,如释重负。

  钱处长和他儿子一样,根本就没当回事。他淡淡地说:“拿走好了。你看中什么,喜欢的话直接拿走。”

  柳栀很高兴。她觉得公公真好。依他那种有些挑剔的性格,她以为不便索要。她显然想多了。公公对她有求必应的表态,让她认为他很好说话。他已把她当家里人看待,然而她还没有进入角色,成为他家的一分子呢。

  刚过门的媳妇指挥丈夫,让他搬运宝贝。钱晓星二话没说,走过去,一手抓瓶口,一手托瓶底,轻轻一举,竟将那景泰蓝水平地放在媳妇的右肩上。“你喜欢,你要的,你搬。”他调皮地说。柳栀忙用手扶住那瓶,好气又好笑地责怪说:“当心别掉地上了!你怎么这么讨厌呢。让你搬你就搬,哪有让女人扛东西的?”老钱微笑地看着小夫妻,一起快乐。柳栀肩扛景泰蓝的那一瞬,让他脑中闪电般想起了安格尔的名画《泉》。儿媳的那一幕让老钱印象深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将瓶从她肩上拿下来,单手拎着,出门。肇始于儿子之手的美好画面,又被儿子亲手破坏了。柳栀跟在后面,反复叮嘱小心些别碰坏了,又回头热忱地招呼公婆,跟着下楼了。

  如果不是存在公公与儿媳之分,柳栀觉得她与公公或许能谈得来,而且相谈甚欢。起码,这个老男人有世事洞明的智慧,这是他那个孩子气的儿子所无法比拟的。柳栀隐隐感觉,公公与自己有某种共同之处。到底是哪点相像呢?她一时说不清。这个内心的探究忽隐忽现,时而纠缠、用力,像肚中的积便,颇难得以顺畅地排放掉。直到有一天,钱晓星无意中说漏了嘴,说他爸上不去了,这辈子估计永远停在处长一级时,她才有如天启,找到了那个追问多时而不得的答案:她将这个相像之处总结为某种洁癖。有了这个发现,柳栀对公公又多了层好感。有了这个发现,再看钱处长接电话时,她过去的疑云不言自明了,而且对公公肃然起敬——钱处长接到领导电话时的从容与不卑不亢,与她的领导形成很大的反差:遇钊接到领导电话时,总是紧张地站起来,先示意旁人肃静,才忙不迭地、抖抖活活地汇报工作。

  到证券公司后,柳栀非常忙碌。加班、培训、开会、考证……收入自然水涨船高。有次饭后,钱晓星当着三人的面说:“只要你干得高兴,我就高兴,我倒不是在乎你的收入高,而是你的新工作有利于未来的宝宝。”柳栀听了前半句,不太开心。钱妈倒是开心地问:“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这么说?”钱晓星解释说:“据说证券行业的女人,压力大见识广,心智强大,这样的女人情绪稳定,对宝宝成长有利。”柳栀这才转恼为喜。钱妈喃喃自语:“我怕小柳这样太忙了,没时间生宝宝呢。对女人家,生宝宝比工作重要。”

  对这点,柳栀持异议,但她闷在肚子里。与婆婆抬杠?太愚蠢了。而且刚过门,更不是时候。这个钱家的儿媳,在钦佩钱家婆婆的忠诚之余,还对她有一丝怜悯。钱母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坯子,而且她真的是个嫁鸡随鸡的人,有着以夫为纲的封建思想。钱父则开明,有学者型官员之风。有一次钱母赶时髦,烫了头发染了色,遭到钱父一阵细雨般的奚落。当时她辩解,委曲地说别人都这么烫。后来她不再烫染了,头发重新黑又直。她就是这么在意丈夫的看法。如果细细考究的话,相亲相爱的这对老夫老妻,是一对略显奇怪的组合。新的疑云形成了:柳栀很想知道,公公婆婆当年是如何相识并走到一起的——日常琐碎的恩爱过程令人乏味,而开头结尾才令人好奇——就像公婆也想知道,儿媳是怎么被儿子娶回家的一样。

  钱晓星依旧顽皮地不告诉她。柳栀不再上当了,说你不说的话,休想碰我,说了才行。两人在自己的婚床上打闹一番。事实上,钱晓星也不清楚父母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在二十多年的成长中,有一些零散的信息,在他脑中进行了拼合,形成一些模糊的信息。现在新媳妇要打探家底,他的策略是将信息掰碎了告诉她。

  “我记得原来和你讲过,我原来的名字叫钱小鑫,我妈一般叫我‘我的小心’或‘我的小心肝’……”

  他还没说完,就被柳栀打断:“跑偏了跑偏了,我要听你爸妈的爱情故事,不要听你的故事。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你听我慢慢说呀,”男人挠着女人的痒痒肉,嘻皮笑脸地说,“你知道我妈为啥怎么宠爱我吗?这里有个秘密。因为之前我有过一个姐姐,没能活下来……”

  这下柳栀获取了重要信息。她很惊异,也很入迷,但钱晓星已停止了叙述。她催道:“快说呀,下面呢……别卖关子!”

  男人此时一跃而起,压到她身上,为她宽衣解带,边解边笑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女人总半推半就地推开他,说:“解你个屁……”

  故事其实几句话就说完了。但钱晓星确实不知详情细节,二来确实想抖包袱故弄玄虚,于是分了几次,挤牙膏似地,用倒叙的方式讲完。在间歇中,作为交换条件,柳栀也讲了自己的一些家事。这些事与钱父钱母的爱情故事一样,具有一定的私密性。从恋爱到结婚,从对彼此的了解到对家族的了解,是渐进深入的过程。当丈夫讲完公婆的爱情之后,柳栀对公公又增加了一层佩服。

  事情是简单的。钱父曾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考后返城,八十年代初带回了在插队期间结识的钱母。她到城里没几个月,生下一个女婴,但没有气息。两年后,“钱小心肝”出生了,倍受宠爱。钱母对女儿的死并不过于难过,胖小子出生了,她才是真高兴,因为她确实重男轻女。

  柳栀听了,非常感慨。她对老三届有些大概的了解。她觉得他爸很有故事性,经历了那个暴风骤雨的伤痕时代,而且没做陈世美,与乡下的女人结婚成家。这个曾经的乡下女人,就是她现在的城里婆婆。这对老夫妻是否常常忆起年轻时的往事呢?坎坷与伤痛,爱情与勇敢,该有多少道不尽的酸甜苦辣啊。

  儿子另立小家,时常携妻团聚、看望爹娘,看起来是美好如意的,实际并不尽然。每个活着的人都带着影子。柳栀嫁入钱家,随身带着她的阴影。钱家原有的平衡打破了,空间里的力场发生扭曲变形,让每个人都感觉异样。这种异样感,在两个来自乡下的女人心里,尤其深重。新变量的加入,产生新的方程组,需要每个成员去求解。表面上的其乐融融,掩饰不了内里掺沙的实景。一个粗糙的、尖锐的小沙石,虽不会当场硌人,但会被记下,为日后不和谐的爆发作积累,就像千年莲子深埋淤泥下,最终浮出水面的是一朵放大数倍的花。任何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会成为因,并在来日结出果。

  比如,为喊爸的事——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事——让乐意去婆家的柳栀,尽量减少去婆家。按理说,喊过第一次,再开口应无障碍,但心里总有那道忽大忽小的梗。幸好钱爸多数时候不在家,不一定每次能碰到他。但她又要与婆婆打招呼。她遇到他妈总有压力。当她面色灰白地下班回到婆家,婆婆已为她备好了银耳炖红枣。这份心意让她感动,也让她更有压力,因为那碗汤意指早生贵子。。

  她也想。结婚没多久,她就问丈夫,准备何时要宝宝。钱晓星闻听,一脸的懵样。他好像一分钟后才醒过来,惊异地反问:“年纪轻轻急什么?!还没玩够呢。再玩两年再说。”她随了他,因为她也不急,而且她刚跳进这个好单位,不能因生娃而影响了职业发展。两人达成了共识,女的只在心血来潮时,才想到要孩子之事。当婆婆问她同样的问题,她把皮球踢给了丈夫——“这事我做不了主啊”她对婆婆说,“你问你儿子吧。”婆婆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当然不舒服。再问儿子,钱晓星的回答前后一致:“这么早要孩子干吗?我们还没玩够哪。”有时钱母催得急,他反而不急,存心气他妈,还孩子气十足地吓唬她:“不要再催了!你越催,我越不急。如果下次再听到你提这事,我们就不要孩子了,做丁克一族。我不是在吓你!——知道什么叫丁克吗?很新潮很时髦的……”

  小两口不急,婆婆再催也无趣,口气转向了协商、央求、敲警钟:“趁着我还有把力气,能帮你们带孩子,否则老了,病了,你们别怪我到时没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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