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现身

  晚上七点半后,三三两两有客人走出酒店,到了晚上八点,是成群而来。期间,陈君毅多次看到叶晓梅的身影,她显然是来送客及协调客人返程问题的。

  等过了晚上八点半,周尚勇亲自送一批贵客下楼,而他身边就陪着叶晓梅和屠艳玲。

  他们朝着远去的客人挥手告别之后,正要返身走入大堂,陈君毅一声“艳玲”,却把这三人全给叫住了。

  他们一齐回过头来,看着陈君毅,陈君毅缓缓摘下帽子和口罩,对屠艳玲说:“好久不见了,你变了不少。”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叶晓梅慌张地问。

  屠艳玲倒是很镇定:“没有关系,本来我跟尚勇的婚礼,就有邀请君毅参加的计划。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临时作罢了。”

  周尚勇也很客气:“既然来了,就好好谈谈吧,对你,我们不想隐瞒,而且艳玲婚后还要替我打理国内的业务,想瞒也瞒不住。”

  陈君毅道:“行色匆匆,也来不及买什么礼物,只能在口头上祝周总新婚愉快了。”

  “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周尚勇温和地笑着。

  “周总今日心情大好,可有在婚礼现场演唱昆曲啊?”陈君毅接着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唱昆曲的?”周尚勇的眼里全是好奇。

  陈君毅笑道:“我来你们公司采访你的那天,你不是在厕所里都唱吗?我想那一定是艳玲教你的吧?”

  周尚勇有些不好意思:“没教,但艳玲老是唱,慢慢就听会了。”

  “是这样啊,”陈君毅平静地说,“不过我倒是要感谢你在厕所唱那段昆曲,使我最终把你和艳玲联系了起来。由于我太太在你公司上班,所以对于你们公司的运作,我多少也有所了解,我知道你们公司的商船经常往返于德国与挪威之间,想必三年前艳玲落海那天,你们公司的船刚好经过那片海域,救起了艳玲吧?”

  周尚勇赞赏地拍拍手,道:“不愧是新闻记者,善于搞调查,这样吧,反正婚礼也已经结束,你就跟艳玲进去好好谈谈吧。”

  屠艳玲也对陈君毅说:“你跟我来,我们去楼上房间里谈吧。”

  陈君毅没说什么,跟着屠艳玲就上楼去了。周尚勇和叶晓梅没有跟来,想必是怕打扰他们吧。

  在华丽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房间内,屠艳玲为陈君毅端上了咖啡和果盘。古典音乐轻轻地环绕着,各种精美奢华的摆设令人眼花缭乱,这是陈君毅所见过的最金碧辉煌的客房。

  “你既然会来到这儿,那就表示你已经把事情都想通了,对吗?”屠艳玲微笑着问。

  陈君毅道:“不,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你跟仁翔的感情是如何破裂的?我听说是你撞破了仁翔的丑事,是这样吗?”

  “也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讲,”屠艳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那是二零一八年的三月下旬,我要跟团去上海演出,由于我的生日就在三月末,李仁翔还在我出发前送了我生日礼物,是一块漂亮而昂贵的丝巾。

  我们的演出一共是五天,也就是说演出结束后正好是周末,因此团里又有两天的上海旅游计划,但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因为觉得累,就提前回家了。在回来的路上,我本来是要打电话给李仁翔的,但也是天意,正赶上手机没电,也就罢了。

  我到家是下午两点,演出的辛苦,旅途的劳累,春天的太阳还有风,这些都使我困倦。我什么都不想做,随便往次卧的床上一躺就休息了。

  但人累到极点,好像睡得并不踏实,反正我只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但就是不能完全睡去。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屋外“啪”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我就这样惊醒了,慢慢坐起身子,这时就听隔壁房间有动静,就悄悄走出去查看。

  到了走廊,听得更清,我确定声音是从主卧传来,声音有男也有女,男的我一听就知道是李仁翔,女的听不出,但年纪不会大。

  我再走近,到了主卧门前,这回听得更真切了,我当时感觉天都要塌了,李仁翔出轨了,他以为我还在上海没有回来,就背着我把别的女人带回家来发生关系。

  那女的扭扭捏捏,半推半就的,李仁翔则一直在重复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了多少遍我都不记得了。

  当时一股怒火从小腹一直往上冲,我见门没有关实,就先拿出手机,调到照相模式,接着,就轻轻将门推开,一下就连拍了几张,这时,床上的女人先觉察到了我的存在,推了推她身上的李仁翔,李仁翔回过头来,我就顺手给了他一巴掌。那女的吓得不轻,我正想打她,却被李仁翔一把抓住了,他说要打就打他吧,跟那女的没有关系。我心如刀割,到这地步,李仁翔竟然还护着她。”

  “那女人是谁?是凌欣童吗?”陈君毅问。

  “对,就是她。”

  “后来呢?”

  “后来那女人就趁我跟李仁翔吵架的间隙逃走了,我跟李仁翔则大吵起来。一开始他是让着我的,他知道自已理亏,没有怎么还嘴,只是低头坐在床沿上,不停向我道着歉,但我实在是气着了,便一直骂一直骂,我说他忘恩负义,我让他好好想想,曾经我是怎样为他付出的,而他又是怎样报答我的,就是这句话把他惹毛了。

  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喝一声,让我闭嘴,他说我不像他的老婆,倒像是他精神上的枷锁,那么多年,一直用往事,用从前的付出绑架着他,以至于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也都认为他的成功是因为我,而跟他的抱负,跟他的才华与努力无关。

  ‘屠艳玲,你听好了,’他当时这样对我说,‘我即便没有你,也一样会成功,我的天才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多一分,也不会因为你的不在而少一分。你没资格用过去的付出绑架我一辈子,我不吃这一套。现在回过头想想,我情愿你当初没有来找我,我一个人艰苦奋斗,也绝对能闯出一片天,而这样也就好了,我不用欠任何人的人情债了,人们在评价我的时候,也不会总说我的成功是靠着女人了。到那时,人们才会完完全全地意识到我的天才,我的努力,我的想像力与创造力了。’”

  陈君毅惊讶道:“他怎么会这样想?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很正常啊。”

  屠艳玲道:“李仁翔是自尊心,好胜心极强的人,同时也是极其自负的人。像这样一个人,当然无法接受,说他的成功是因为女人。不过我之前也确实不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只是从他当天爆发时的那种疯狂来看,这种情绪,他一定已经积压很久,埋藏很久了。而当他说出那一番话后,我的心也凉了,就把他送我的丝巾扔在他脸上,拿起行李,离家出走,住到酒店去了。”

  “不过从后续来看,你跟仁翔还是和好了啊,否则怎么可能会一起去旅游呢?”陈君毅问。

  屠艳玲道:“其实旅游之前,他已经在费力讨好我了。起初,我离家出走,跟他打起冷战,并提出要与他离婚,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而我则由震惊到心痛,由心痛到绝望,由绝望到狠心,我想起他那些丑陋不堪的照片还在我手机中,就发了几张到我公公手机上,我公公先是打电话替李仁翔来谢罪,回头又打电话给李仁翔,痛骂了他一顿,让他向我赔礼道歉,把我请回家去。

  由于父亲的施压,李仁翔果然向我赔礼道歉了,也不跟我离婚了,还买了很多礼物送到酒店,要求复合。我说复合可以,住回家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他问我什么条件,我说你替我扇凌欣童两个巴掌,并把她开除了,我就住回家去。他却反问我为什么老跟凌欣童过不去,凌欣童是他请到家中来赏画学画的,是他一时冲动犯了错,与人家无关。于是,我就把手机拿了出来。你猜,我给他看了什么?”

  陈君毅犹豫片刻,道:“应该还是那几张照片吧。”

  屠艳玲微微一笑,道:“不,是监控视频。你经常来我家,你是知道的,李仁翔在客厅,在书房摆着一些古董,很值钱,因此我们家的客厅是装监控的,而我的手机是可以查看,调取监控视频的,视频显示,我从上海提前回家那天下午,也就差不多我在次卧躺下睡觉的半个小时后,李仁翔带凌欣童到了家中。

  他们一开始都进入了书房,可刚进书房没多久,凌欣童就独自出来,向洗手间走去。而就在凌欣童上洗手间前,她却先走到次卧门前,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因为我当时睡得急,次卧的门是半开着的。可见凌欣童当时是发现了我,知道我已经提前从上海回来了。

  然而知道我已经在家的凌欣童,上完洗手间后,却还是照样走进书房,跟李仁翔学画去了,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她在重新回到书房以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我这个原配‘拼刺刀’了。

  当李仁翔呼呼喘着粗气,抱着凌欣童去主卧时,凌欣童看准时机,用脚故意把桌子上的一个大笔筒勾落在地上,我睡觉时听到‘啪’的一声重响,就是这么发出的。当时的凌欣童,侧着头,能清楚看到那个笔筒的存在,但她却故意地把脚伸过去,勾落了那个笔筒,她为什么这样做?我早就想明白了,那就是为了把我惊醒,就是要让我逮到她和李仁翔的好事,她这个小三是正式要与我这个正室决战了。”

  “原来是这样,”陈君毅惊叹一声,又道,“但既然客厅装有监控,而且你的手机就可以查看监控,怎么仁翔还敢在家里乱来?”

  屠艳玲冷笑道:“美色在前,神魂颠倒,哪还有什么理智?他早就昏了头了。再说了,这监控装了多少年了,没事谁会去看,除非有事。”

  “嗯,你说得也是事实,行,你接着往下说吧。”

  “好,我就把监控视频放给李仁翔看了,我的要求也又重提了,李仁翔却沉默了,沉默半天,他给我的答复还是一样,说不可能去扇凌欣童的耳光,也不可能开除她,事情的主要责任在他身上,让我冲他来就可以了。

  到这时,李仁翔还这样维护凌欣童,我真的是愤怒了,我越想越气,一连在酒店流了几天鼻血,那鼻血流得像箭一样,整个从鼻腔里喷射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我心里想,好你个李仁翔,你有种,你不是让我冲你来吗,我就冲你来了。我这样想着,就把他的那些个照片发到了他大哥的手机上。

  大哥也跟公公一样,打电话去痛骂,数落李仁翔,但这回李仁翔却硬气了,他打落牙往肚里吞,竟然没跟我求和,一个电话都没跟我打,一条信息都没跟我发。

  我转手就把照片发给李仁翔的姑姑,次日,又发给李仁翔的大舅舅,再次日,是二舅舅,接着,是三舅舅,小姨妈……我一天一个亲戚地发着,我看他硬气到几时?

  这下李仁翔真的慌了,因为照这种势头,真系亲属发完后,我就有可能把这些照片发给旁系亲属,然后是朋友,同学,同事,甚至网上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他对这些照片的恐惧,他当着我的面,一个亲戚一个亲戚地打电话过去,陪笑脸,说好话,只求他们能删除照片,替他保密,又跪倒在我面前,请求我的原谅,并诚恳地邀请我回家,还说凌欣童已经被她开除,再无瓜葛了。

  我打电话到公司核实,那边也确实说凌欣童已经没来上班了,我心软了,想着也僵持了那么多天了,就随他回去了。

  一到家,他就让我删掉手机中的照片,可我没答应,而且即便回家了,我也没有马上睡到主卧,我对他说,主卧已经脏了,我睡次卧,他撂下一句‘你爱睡不睡’就走开了。我想,一定是我不删照片的这个决定,把他惹火了,又或者前几日他天天被他的长辈痛骂,已经累积了一肚子对我的愤恨与怨气吧。”

  “如果他对你累积了一肚子的愤怒与怨气,又怎么可能跪求你回家呢?”陈君毅不解道。

  “很简单啊,因为照片在我手上,他让我住回家,与其说是良心发现,不如说是讨好我,想让我删掉手机中的照片,而一旦我不删,他就翻脸了。”

  “翻脸?具体指什么?”

  “就是他想置我于死地,”屠艳玲接着说,“我从他身上看出杀机,是一八年五月份的事。从那时起,他每当深夜都会看一些惊悚片,恐怖片,故意把声音开得很大,让我听见。我说过,当时我们是分居着的,他睡主卧,我睡次卧,但哪怕睡在隔壁,我都能听到他那屋传来的刺耳恐怖的声响,我想,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是专门放给我听的,目的就是让我害怕。而且,他看我时的眼神也常常流露一股狠劲,好像在威胁我,让我屈服。而有时,他又会若无其事地,用甜言蜜语来哄我,或者买各种礼物来讨好我。总之,他在那段时间里,充分发挥了一个艺术家的喜怒无常,充分表现了一个艺术家的变幻不定的神经质。

  五月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他带我去上海参加一场研讨会,会后,我们又参加了一场拍卖会,他拍到一幅松溪道人的侍女图,图中画的是一个名叫碧烟的古代女子,巧的是这位明代的女子居然跟我长得有几分神似,李仁翔也这样跟我开玩笑。

  由于那时,我已感觉到他对我时而流露的杀意,就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说你记好了,李仁翔,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把亡魂寄托在这画上,我要变成碧烟,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这句话我是半开玩笑说的,但他应该听得出我的威胁。只不过,我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他真的会杀我,我们可是同甘苦,共患难,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的结发夫妻啊。但后来我想通了,他虽然还在努力求和,努力修复我跟他的感情,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深深知道,我跟他之间已经完了,回不去了,离婚是早晚的事,而一旦离婚,恩断义绝,我就有可能会向外界散播那些照片,泄露他的丑闻,让他身败名裂,这就是他要杀掉我的真正原因。”

  “不过仁翔一直说你是不慎从船上坠海而死,我想事实也不是这样吧?”陈君毅问。

  “当然不是这样。事实是他想杀我,但没成。”

  “那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还得感谢袁婷。”

  “谁?袁婷?为什么要感谢她?”

  “我不是说五月份以来,我感觉到了李仁翔对我的杀意吗,那么到了五月以后这种杀意就更明显了。那时正是袁婷狂热地追求李仁翔的时候,甚至开始骚扰到我头上。我对李仁翔提出抗议,让他赶快想办法摆平此事。结果你猜李仁翔对我说了什么?”

  陈君毅答:“我知道的,仁翔让你丑化他。让你对袁婷说他是表面儒雅,内心残暴的虐待狂,是个表里不一的斯文败类,甚至有杀害你的可能。”

  屠艳玲惨然一笑:“对,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并让我这样去答复袁婷。他表面的意思是说要把袁婷吓退,但我却认为,这种说法是他潜意识的流露,也就是说,这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当然,现在看来,他这一招也无疑是在给他自已留后路,留证据。日后,万一他的恶被揭发出来了,他也可以拿出手机来,说这是他自导自演的好戏。

  总之从那时起,我真正对李仁翔这个人产生了惧意。更要命的是,袁婷被我的话吓退后不久,李仁翔提出了去北欧旅行的计划,说要借着旅游,缓和我俩的关系,我答应了,但我并不坐以待毙。我一方面对他心存幻想,以为他会看在我们夫妻昔日的情分上,真的会努力来修复我们的感情,但另一方面,我又担心他可能不怀好意,于是,就不得不有所防备。

  他提出的北欧之旅,有长时间的海上航行,我想他如果真要借旅游的机会杀我,极有可能会把我推下海洋,以不幸落水的假相,掩盖他故意杀人的事实。他知道我不会游泳,这样的杀法很适合。那么,我该怎么做?我当然是背着他报了游泳班,偷偷学会了游泳。”

  “难道他真的把你推下海了?”

  屠艳玲的眼里泛着泪光:“对,那是到达挪威后的第二天,我们参加了邮轮海岸之旅。在这之前,我们在芬兰、瑞典已经玩了一个多星期,那段时间,李仁翔不断自责,不断反省,不断地在我面前表示他的悔意,他的愧疚,而我一方面受了他自责与反省的感动,一方面也被美好的旅途风光所感染,慢慢地打开了心结,重新牵起了他的手。我再次感受到人生的幸福,并配合着他,由衷地发出一串串欢声笑语。

  我们的邮轮海岸之旅,是从卑尔根出发,沿着挪威的西海岸北上,晚上九点钟发船,预计是第二天下午两点抵达盖朗厄尔。

  可能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凌晨四点左右的时候,我俩都醒了。李仁翔说要带我去甲板上吹风,散步,谈心,看日出,我没有拒绝,走到船尾的时候,他说有一群海豚在追逐着我们的邮轮跳跃前行,让我快看。而就在我低头的一瞬间,他突然用手拎起我的双脚,把我从船上扔了出去,掉在了冰冷黑暗的海水里。所以说,我当初的预感还是准确的,要不是提前学会了游泳,我早已葬身鱼腹了。”

  “我听仁翔说过,他说他发现你落海后,曾经让邮轮掉头找你,有这回事吗?”陈君毅继续问。

  “首先,不是他发现我落海,而是他本人亲手把我扔进了海中,其次,我压根就没看到邮轮返航。你想啊,他是铁了心要杀我,怎么可能会让邮轮掉头找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就算他要装模作样地演戏给人看,一定也是邮轮驶远之后,这样的话,邮轮就算掉头,肯定也不会再开到我落海的地方来的。”

  “有道理。那后来呢,你被他扔下邮轮之后又怎样了?”

  “我被扔下去后,心里是深深的绝望,我知道,面对无边无际的海洋,靠游泳是游不到尽头的。我只好采用仰泳的方式,仰面浮在海上,任凭海水起伏飘荡,尽量地节省体力,祈祷着有过路的船只驶来,发现我,把我救起。”

  “我知道了,周尚勇的船刚好经过了是吗?”陈君毅问。

  屠艳玲的脸上洋溢着幸运之情:“是的,但那已是两个小时之后了。在那两个小时里,我几乎流尽眼泪,我不敢相信,怎么也不敢相信,李仁翔真的会杀我。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拥有那样纯真美好的爱情。而在他为了追逐画家梦,离家出走,半工半学的人生紧要关头,我也义无反顾地从一中退学,牺牲自己,全力托起了他的人生和梦想。不料到头来,我会死在他的手上。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他一路的自责与反省,都是假的,都在演戏,目的无非是想麻痹我的神经,使我放下戒备,以便他动手杀我。

  我当时的怨恨,痛苦,真像海水一样宽广,一样深。

  也算是天可怜见吧,我还是等到了我的救星。我想如果尚勇他们公司的船再晚来一会儿,我肯定已经体力不支,沉下去了。

  他们公司的船是从德国汉堡起航,也是去挪威的。也幸好那时天已放亮,如果还是漆黑一片,他们也未必能看到我,把我救起。所以说我跟周家是有缘分的,不只是尚勇,就连尚勇的妹妹也跟我好有缘。比如我俩的星座、血型都一样,长得也有几分像,我之所以会整形,就是要整得跟她再像一点,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借用她的身份与证件来活动。”

  陈君毅笑着问:“你的整形手术一定是在周总他表哥的医院里做的吧?”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屠艳玲也很惊奇。

  “我猜的。因为我采访过周总,知道他表哥是开医院的。”

  “是这样啊。”

  “你为什么不补办自己的证件呢?”

  “不为什么,就是怕在补办的过程中让李仁翔得知我还活着的消息,这样就不好玩了。”

  “你跟尚勇是在德国相爱的是吧?”

  “对,是在德国的时候。尚勇他也是被爱情深深伤害过的人。我们俩的爱人都曾想置我们于死地,好在命运眷顾,都没有死成,还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也爱得更深了。当然,我们也不是马上就谈情说爱了,一开始,他只把我当成是像路边捡到的受伤的小动物那样照顾我,我因为刚从阎罗殿前回来,新仇旧恨,身心俱损,元气大伤,一度自闭、抑郁,足足在柏林调养了两年,才在尚勇与他们家人的关怀下醒过来。”

  “醒过来?你昏迷了?”

  “我是说死去的心醒过来了,有了面对生活,走向社会的能力,也重新具备了爱的能力。”

  “也就是说,两年以后你跟周尚勇才真正相爱是吗?”

  “对,但我也跟他说了,我对李仁翔的恨还牢牢占据着心头,这样一来,我对他的爱也会不纯粹。他问我想怎么样?我说我必须要报复李仁翔,让他付出代价。他说他是过来人,能理解我,他全力配合,全力支持就是。”

  陈君毅笑了:“周总还真有古代大侠的那种气概。”

  “他还真喜欢看金庸的书,性子有时候像小孩一样。”谈到她敬爱的丈夫,屠艳玲也满怀甜蜜地笑了。

  笑过之后,是一段短暂的静默,陈君毅喝了几口咖啡,又接着问:

  “仁翔有好几次听到你在窗外唱歌,这么说来也定是你作的手脚了?”

  “对,用一只火柴盒大小的录音机事先录音,调好音量,从楼上吊下来,直抵我们家的飘窗外。李仁翔爱抽烟,卧室窗户长年留着一条缝,以便透气,如此,录音机的音量不须很大,就可保证让他听见,而隔壁邻居则不会察觉。再说了,大冬天的凌晨,谁还不睡熟了,也就李仁翔这种喜欢在半夜作画的夜猫子还清醒着呢。为了稳妥起见,我还将这只小小的录音机涂成纯黑色,吊线也是黑的,一般吊到飘窗的上方,因为我预料到李仁翔会开窗来看情况,而就在他开窗的一刹那,并东张西望之际,我早已把线收了。收时,为防录音机与墙壁、窗框碰撞发出声响,我还用黑色毛线织了套,裹在录音机外面。”

  “要这么做的话,你不是得一直守着?”

  “是的,一直匍匐在楼上的飘窗上,关灯守候着。我们小区很幽暗,凌晨时分更是如此,而李仁翔开窗之前,必须拉开窗帘,窗帘一拉开,灯光就透出,这就是我收线的好时候。但更多的时候,李仁翔连窗帘都不敢拉,连窗户都不敢开,都无须我慌忙地收线。他问心有愧,心中有鬼,自然连开窗的勇气与胆量都没有。”

  “这么说楼上的人家已被你收买了?”

  “不,不须要收买,因为那是尚勇的叔叔和婶婶。我让尚勇提前将楼上的房子买下,表面上是叔叔婶婶住着,实际上我也住在一起,确切地说,这房子的主卧是我住着的。录音也好,往下吊录音机也好,都是我一人做的。”

  “什么?你就住在楼上?那天我挨家挨户采访,问邻居们有没有听到窗外有人唱歌,难道当时你就在楼上?”

  “对,就在楼上,我已住了半年,但一直没出过门。住在楼上,潜伏在李仁翔的身边,才能感受那种怨恨的氛围。另外,也方便监视他各方面的状态。他的情绪控制能力很差,受到刺激,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当我在楼上,贴着地板听到他崩溃的惨叫,就知道我的手段起作用了。”

  “可李仁翔在连续两次听到你的唱歌声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在窗台上放个录音机,想把你的歌声录下来,这事怎么没做成呢?”

  “有这回事?幸亏我没有每天骚扰他,否则还真被他录下来了。其实我也料得到,连续两次听到我的歌声后,他肯定会有所行动,所以我第三次就间隔好长时间才动手。”

  “是这样啊。你是怎么想到要用这种手段来折磨他的?”

  “因为李仁翔这个人很迷信,这是他的弱点。他从小就跟他的父亲哥哥一起,常年住在寺庙、道观这类地方,成为漆匠后,更是终年在那些地方工作,他的经历也注定了他处世的风格,他连平时出个门都得先翻黄历的。当年在拍卖会上,面对着碧烟的画像,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把亡魂寄托在这画上,变成碧烟,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之所以会说那样的话,后来会做那样的事,都是根据他的弱点,对症下药的。”

  “好一个对症下药,这招真够狠的,他自从听到窗外你的歌声后,连续梦到碧烟化成可怕的厉鬼。而我也是最近才想通,他所怕的其实不是碧烟这个四百年前的女人,他真正害怕的是你的亡魂。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验证,发生在他身上的灵异事件,到底是碧烟的怨灵,还是你的亡魂在作怪。他的判断标准只有一条,凡是不分对象,随机地发生作用,那就是碧烟的怨灵,只冲他一人而来,不针对其他人的,那就是你的亡魂。他真正怕的无疑是后者。尤其是我家的监控,竟然在凌晨时分,拍到碧烟的红鞋绿裙,从我的卧室里走出又回去的影像,我给他看过后,他的状态急转直下。他那时是真的相信你的亡魂是切实存在着的。我想那时的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吧。”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去我家找李仁翔了,也知道你去我家,是为了给李仁翔看那条诡异的监控视频,那红鞋绿裙的影像,在他眼中就是复仇女神。所以当天晚上我趁热打铁,在你走后,又从楼上吊下录音机来,放了自已演唱的昆曲‘牡丹亭’选段,那是我平时最喜欢唱的曲目。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李仁翔差点被吓疯,我在楼上都听到他癫狂的惨叫。”

  “为什么他的每一步,甚至我的每一步都在你掌握中,你告诉我,是不是晓梅也参与其中了?”

  “对,她是尚勇手下的爱将,也是我的得力助手。你俩分居前,你会跟她说关于李仁翔的事,以及李仁翔的一举一动,分居后,她作为你的妻子,也总能很好地通过你掌握李仁翔的动向。刚开始她欲擒故纵,叫你少跟李仁翔接触,也无非是为了装得像一点,避免你日后起疑。

  灵异事件发生后,李仁翔会不断验证到底是碧烟的怨灵,还是我的亡魂在作怪,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当晓梅跟我说,你打算与她暂时分居时,我就推测出李仁翔一定是把画交到你手中了,目的还是一样,就是要验证这画到你手上后,你的身上会不会发生像他所遭遇过的那些灵异事件,他也好借此断定,引发这一系列灵异事件的,到底是碧烟还是我。而拿到画后的你,为了不影响家人,当然会决定与晓梅分居。我又告诉晓梅画箱的样子,让她偷偷去你房里找,她一下子就在床底找到了。所以,我们很清楚你和李仁翔在干什么。”

  “那个红鞋绿裙的半身人,一定也是晓梅扮的是不是?”

  “对,你家装了监控那天,我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办法,我觉得这办法一旦成功,将是对李仁翔最后的致命一击,就托尚勇从某个剧组借来了明代女子的服饰,红绣鞋,绿罗裙,跟画中的一样。这一计划的可行,还得感谢你所装的监控探头的角度,根据这个角度,监控范围刚好达到次卧房门一半的地方,也就是说,次卧的门只能被监控拍到一半,实际上连一半都不到,大概只有左下角才拍得到,这样一来,已经换了打扮的晓梅,就可以在暗处,先将身子移动到次卧的门口,然后再从次卧门口轻轻往监控方向走,但又不能走太多,几步就得返回,以免上半身暴露在监控中,让你看到脸部那就完了。

  总之,她真的做到了,她让你和李仁翔都产生错觉,误以为那红鞋绿裙的身影,是从放着画的次卧里出来,转瞬又回到次卧去了。唯一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学校老师早早地查出了文轩身上乌青的来历,这样一来,为拍摄柳姐虐待孩子而装的监控,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我跟晓梅都担心你可能不会去查监控了。而当你跟晓梅说打算拆除监控时,我跟晓梅的心都提起来了,我们等待着,祈祷着你会在正式拆除监控之前,最后一次查看监控。果然,你真的这样做了。一直关注着你动静的晓梅,听到你连夜出门,就知道你是给李仁翔看监控视频去了,一打电话,你果然在李仁翔那儿,她赶紧将此消息通知于我,我又一鼓作气,于凌晨时分,降下录音机,再次播放起我当年最喜欢唱的那段昆曲,令李仁翔彻底魂飞魄散了。”

  “太狠了,这红鞋绿裙的影像突然出现,其实连我都吓蒙了,大脑都停止运转了,更别说一直疑神疑鬼的仁翔了。”

  “不过坦白讲,我没想到他会吓得自杀。在我的预想中,他只要一辈子活在恐惧不安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就算达到目的了。然后,我依然隐藏起自己,在德国与尚勇结婚,在那儿定居下来。但没想到他竟然自杀了,我们也就临时改变主意,大大方方地在上海举行了婚礼。”

  “仁翔的自杀当然一半是出于对你的恐惧,但另一半我认为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因为在他自杀的当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让他身败名裂了,也让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这应该也使他本来就濒临崩溃的精神,更加雪上加霜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屠艳玲问。

  陈君毅便将李仁翔与周可怡,凌欣童,苏姐等人之间的纠葛一五一十地说了。

  屠艳玲听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他真是该死。你也要引以为戒,不要再做对不起晓梅的事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何时对不起她了?”

  “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你还记得晓梅手下的沈梓虹吗?”

  “记得,我去尚勇的公司就是她接待的我,这人好像对我有意见,服务态度很差。”

  “她当然对你有意见,她跟晓梅的关系很好,而你又背着晓梅跟人鬼混,她当然不会把你当人看了。”

  “我跟谁鬼混了?真的跟鬼吗?”陈君毅一头雾水,又满腹冤屈。

  “你没有吗?三个月前,沈梓虹去上海出差,在办理入住手序的时候,听到前台服务员的对话,其中一个说606号房间的床上用品、洗漱用品都原封未动,直接住到607号房去了。另一个说现在像这种以出差为名,行出轨之实的情况很普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当时,沈梓虹也就听听,并不在意,没想到她的房间被排在了608号房,她也因此知道了她旁边的606号、607号住得是谁,那不就是你跟谢雨花吗?

  你们是不认识沈梓虹的,但沈梓虹认得你们这两位大记者啊。从那时起,你在她心中的形象就崩塌了。出差回来后,梓虹也是憋了好一阵子,实在憋不住了,才向晓梅说了。晓梅知道你出轨的事后,没有点破,她说怕点破后没有退路,只能离婚了。但她对你的怨气又没处发,刚好在这时,我提出针对李仁翔这个渣男的报复计划,她当然举双手赞成,且配合地十分积极,一来是她切身感受过被爱人背叛的滋味,所以格外痛恨李仁翔这种男人,二来是因为她知道,李仁翔是你最亲密的伙伴,她要杀鸡给猴看。”

  “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她提前进入了更年期。”直到此刻,陈君毅才知道妻子阴阳怪气,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原因,他禁不住摇头苦笑。

  屠艳玲却责备他道:“陈君毅,你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你风流轻浮的德性还不收敛?”

  “艳玲,你错看我了,我是嘴上风流,内心保守。”

  “你得了吧,都跟谢雨花睡一张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睡一张床也不见得会脱裤子啊。”

  “你要死了陈君毅,说得那么下流。”

  “这哪下流了?我说得是实话啊。那晚是谢雨花喝醉了酒,又是吐,又是晕,又是头痛地折腾,你说能离开人吗?我不得陪着她吗?还不止这一次,我自中学以来,不知有多少次跟不同的女人独处一室,甚至共处一床,但不是聊天,谈心,就是看电视,最后也都是各睡各的,有好几次女人都主动搂住我了,都被我推开了,人家还以为我是太监。”

  “你别吹了,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份上,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艳玲啊,你要这样说,我真是百口莫辨了,我直接认输升白旗了,行吗?”

  屠艳玲笑了:“行了,我相信你还不行吗?但你言行举止有时实在轻浮,这毛病可得改,不然本身是个君子,可老让人误会成流氓,多亏啊。”

  “我也就嘴上过过瘾。”

  “嘴上也不可以,你都多大了,孩子都上小学了,这风格不适合你了。”

  “行,你再教我个筋斗云,我就升天成佛了。”

  “严肃点,老实说,能不能改?”屠艳玲一本正经地盯着他。

  陈君毅的笑脸也收了起来:“我改,我改,从今以后我就洗心革面,表里如一了,我就沉默是金,把这根轻浮的脉给断了,你看行不?”

  屠艳玲微笑道:“晓梅那儿你自己去解释,你说的东西,只有她信了才是真的。”

  “我知道,”陈君毅问,“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屠艳玲沉默良久,郑重道:“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什么意思?”

  “‘自首’。也不知道这个词用得合不合适,总之,我这个人心里不能有事搁着,非得做个了断不可。你知道,我报复李仁翔的目的,不是想要他的命,我只想让他带着愧疚和恐惧,度过他的下半辈子,可没想到他却真的因此而死。这倒反而让我心里有所不安了。”

  陈君毅道:“也不完全是这样,仁翔的自杀还有别的原因,这个我也已经……”

  屠艳玲挥手打断了陈君毅的话:“你也已经讲过了,没错,所以我只承担我的那部分责任,究竟多大比例,承担与否,就交给法律来裁决。”

  陈君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屠艳玲再次打断了他:“就这样定了,你不用再劝。我现在打电话给晓梅,你们俩得把话说开了,今晚就痛痛快快的,让一切做个了断。”

  屠艳玲行事就是这样大气洒脱,果断利索,年轻时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

  叶晓梅接到屠艳玲的电话,也很快进来了。在屠艳玲的调停下,陈君毅与叶晓梅坦诚相见,把误会的事都一一讲清楚了。叶晓梅虽然嘴上说不相信,但心里明显好受多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终于能和陈君毅再次有说有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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