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挺好的
此间的天地仿佛永远定格在了这里，玉手男子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斩断的左臂，脸上全然没有痛苦的神色，反而是见他转过身来，看着背对自己的独孤泊，声音发颤的问道：“陵州被破的那一天，我问那些人为什么不走，问他们为了一个被遗弃的地方而死值不值得，他们当时说的我不懂，我现在也还是不懂，你能否告诉我，究竟为何会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
独孤泊依旧背对着他，没有搭理玉手男子，手中的横刀似是因为拿不住而掉落在了地上，在那将虚空都斩错了的一刀之后，他的视线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公孙无双一眼。
“你告诉我！”玉手男子怒声吼道。
独孤泊这时转头看了他一眼，玉手男子与那眼神相撞，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知为何，自己竟然打心底里畏惧那个眼神，独孤泊的眼神并非凶狠和阴冷，而从独孤泊的眼神中玉手男子反倒是看出了独孤泊就像是在可怜他，又像是在蔑视他。独孤泊此时的眼神，他见过，就在陵州，就在那慷慨赴死的三千甲士的眼中，一时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里，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眼中的冷漠，又听到了那个男人嘴中的话语。
“孽畜！滚！”
独孤泊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公孙无双，开口说道：“你问我为什么，值不值得，那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又值不值得呢？”
独孤泊的声音已然沙哑，就仿佛是破漏风箱所发出来的一样，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玉手男子定在了原地，仿佛独孤泊的话有什么诡异的力量一样，将他全身上下牢牢的束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一时之间玉手男子怔怔出神，两眼呆滞，心境彻底崩碎。
独孤泊不再去管玉手男子，只见他迈步朝着公孙无双而去，公孙无双见状，艰难的想要起身，身旁的吴宁见状连忙将她搀扶了起来，宋希微也朝着独孤泊走去，此时他的心中也终于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就在宋希微刚迈出几步的时候，只见独孤泊脸色逐渐红润了起来，只是眨眼的功夫，独孤泊整个人便宛如烧红的生铁一般全身火红，散发着热浪，鲜血从他的七窍不断地涌出，刚涌出的鲜血在“滋啦”一声之后，便迅速的凝固在了独孤泊的脸上，可就算如此，独孤泊的双眼依旧看着公孙无双，眼神中没有丝毫痛苦，唯有无尽的柔意。
公孙无双见状，挣脱吴宁的搀扶，疯了似的朝独孤泊而去，可一步还没迈出去，整个人就瘫倒在了地上，可倒在地上的她却还是奋力的朝着独孤泊爬去，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所望之处什么也瞧不着真切，只有朦朦胧胧的虚幻，既看不清，也触摸不到，她想放声大喊出来，可是喉咙处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给我死！”
一声震吼，只见天上一道黑影朝着玉手男子重重坠去，玉手男子回过神来，抬头看去，一掌抬起，迎了上去，两者相撞，玉手男子直接向后倒滑而去，在停住身形后，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独孤泊的身后，那如一座浮屠宝塔般的身形立在那里，只是让人看上一眼都觉得有一种沉闷的压迫感。
玉手男子认出了眼前的魁梧男子是谁，本就已无战意的玉手男子轻点地面，飘飘而去，而那魁梧男子也并不去追赶他，而是转过身来，走到独孤泊的面前坐了下来，没有多余的其他动作，男子表情木讷，脸上也是没有多余的情感流露。
此时的独孤泊，身上的赤红之色愈来愈浓，他的躯体也随着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干瘪，若不是独孤泊竭力压制着丹田处气海内火燃烧的势头，现如今的独孤泊或许早就已经人死灯灭了，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独孤泊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嘴角艰难的咧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皇甫大哥，你挡着我看双儿了。”
名为皇甫山河的男子闻言，站起身走到一旁又坐了下来。
“皇甫大哥，橘子熟了吗？”独孤泊出声问道。
生性木讷不会表达自己的皇甫山河重重的嗯了一声。
“那可惜了，我吃不到了，以后……没有人跟双儿抢了，她能吃橘子吃个饱了。”
“嗯。”
“皇甫大哥你就不会说点别的吗？”
皇甫山河沉默了很久，最后声音低沉的说道：“橘子有很多，很多很多。”
皇甫山河顿了片刻，又说道：“你要死了，我，救不了。”
皇甫山河说完，低下了头，放在双膝的两手紧握，微微颤抖。
“没关系皇甫大哥，双儿还在，以后就麻烦你多照顾他了。”
“嗯。”
两人的对话很短暂，这时又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响，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一男一女两人身骑马匹从宋希微身后的方向奔来，宋希微转身看去，认出了远处两人是谁，到最后两人在宋希微的身边停了下来，在马背上的女子显然并不精通马术，另一匹马上的男子下马之后急忙跑去将她搀扶了下来，下马后的女子先是看了一眼独孤泊与公孙无双，转身就朝宋希微走来，眉眼间的怒意毫不掩饰，当走到宋希微的面前后，右手抬起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宋希微的脸上，一声脆响，女子转身就走，宋希微受了一巴掌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低落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与女子一道赶来的男子则是走到宋希微的面前，轻声说道：“希微哥，白溪姐她……”
宋希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你去帮忙吧。”
男子点了点头，便急忙奔向了独孤泊等人，原地只留下宋希微一人，宋希微看着众人，想过去，但又不敢。
那名女子奔到独孤泊的面前跪下，看着独孤泊如今惊悚的面容，两眼含泪的轻轻问道：“疼……疼吗？”
独孤泊摇了摇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发现已经做不到了，“不疼……一点都不疼。”
女子闻言，泪水彻底控制不住的留了下来，她将头转向一边，掩面痛哭，泣不成声。
不疼，怎么可能会不疼，气海内燃，那是撕心挫骨都不足矣形容的疼啊！
公孙无双这时被那名男子抱到独孤泊的面前轻轻放下，公孙无双看着独孤泊的样子，双唇不断的颤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可眼神中的痛苦却是让人看了无不动容。
独孤泊看着公孙无双，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可还没划过脸颊，便化作了水雾，消于无形。独孤泊此时心中不禁升起苦楚，回想这不长不短的一辈子，终究是有太多的不如意，又有太多的失去了。
六岁亲眼看着双亲被杀，自己一个人又从万人坑里爬了出来，颠沛流离之间，在那腌臜龌龊的黑暗混迹，一晃就是两年，后来被那个便宜师父捡来，侥幸有了一个安身的窝和一张暖和的床，虽然那便宜师父脾气古怪，经常因为自己练功不勤而打骂自己，但是他知道，那便宜师父把他当做了亲人，生病了是他照料，饿了也是他去做饭，就连裤裆破了也是他眯着一双老眼秉烛缝补，可后来他让仇人杀了，被师父藏在角落里的他瑟瑟发抖，吓的他不停地抹着眼泪，但却又不敢哭出一声。
“师父，我现在可比你要厉害了，等会见了面，你应该会很高兴吧。”
大雨里，他一个人挖了个坑把师父埋了，从那之后，他就又是一个人了，在隐忍了八年，最后将那杀害自己师父的凶手割下脑袋，那一刻，他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本想拔刀自尽的时候，她出现了，那灵动曼妙的身姿，宛若秋水的眼眸，还有那嘴里叼着的一只鸡腿，都是那么的特别，她出现在了特殊的时间里，或许早就注定了要与他纠缠不清。
“这个人的悬赏令可是我先接的，你把他杀了赏金也是我的。看什么看，看我我也不会分你的。”
“真是胡搅蛮缠！”
那之后，两人算是结下了梁子，两人做事皆是为了让对方不顺心而做，就这样两人你争我斗一晃就是一年，接着他就遇到了宋希微和齐葬丘，一开始只是看着宋希微像个富家子弟，准备把他给绑了，敲诈些钱财出来，但是未曾料想到齐葬丘的飞剑那么厉害，险些把他戳成筛子，最后到头来，银子没得着，反而是被迫当起了宋希微的扈从，有时候一想到宋希微当时奸猾的嘴脸，他都气不打一处来。
“阿泊，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有些东西我或许给不了你，但是给你个住的地方我还是能做到的。”
“病秧子你好大的口气啊，你养得起我吗？我告诉你，我一顿饭必须有酒有肉！”
“哦那我明白了，齐叔！阿泊又想跑！”
“放屁！老齐我没有，哎哎哎！你把剑收回去！”
“……”
“若是能回到过去，该多好。”
独孤泊眼前逐渐模糊，最后一袭红衣朦朦胧胧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视线开始又渐渐清晰，到了最后，独孤泊只见公孙无双凤冠霞帔，立于眼前，冲着他甜甜的笑着。
“挺好的……挺好的……挺……好的。”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独孤泊气息全无，在众人的陪伴下，神色平静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