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驼儿

  是大家根据尹老三那残疾身体,给他取的绰号。

  尹老三嘴是豁的,上唇漏风透气;背是驼的,就像长着颗大瘿瘤似的。

  所以从小大家都习惯叫他,叫来叫去,逐渐叫成了小镇上有名的残疾人。

  很多人都只知道他叫,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又有谁会在乎呢?

  他嘴脸破相,身材畸形,相貌丑陋,有些小孩子连看着他都会吓得哇哇大哭。

  他去赶集,有些调皮孩子还会隔得远远的,扔着石头泥巴过来打他。

  有时他不小心走到人家身边,还会遭到嫌弃,被人高声斥骂着,要他赶紧滚开。

  有时他不小心触犯惹恼了别人,还会被人像踢野狗似的,几脚将他踹倒在地上。

  可能是他长得太丑吧,那些家伙从来不煽他耳光,好像怕弄脏他们手似的。

  他们总习惯喝斥着,要他滚开,或者拿脚踢他,有时一脚能将他踹出好几步远。

  他像个怪物,经常被取笑,被无端欺辱,被恣意打骂,当成野狗似地喝来斥去。

  他这辈子遭受到的歧视,遭受到的凌辱,简直比满天繁星还多。

  好在他活得还算坚强,早已逐渐适应这种屈辱卑微、默默无语的穷苦生活了。

  无论别人怎么打他,踹他,他都只会癞皮狗似地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任人发泄。

  无论别人怎么骂他,喝斥他,他都像是个聋子,好像根本听不着似的。

  无论遭到怎样的侮辱,委屈,他都像哑巴,像截榆木疙瘩似的,从来不跟人申辩。

  可能是屈辱受得太多吧,他甚至都不会哭,不会流眼泪,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侮辱他,他都像浑然没事似的,很快就能将诸多不快抛之脑后。

  他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连走路都习惯深深地埋着头,虾米似地躬着腰,仿佛想将他那张丑陋嘴脸埋藏到腰腹间似的。

  他眼睛里,永远只有双脚前面那片狭窄空间;身边那些喧嚣热闹,仿佛永远跟他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这男人相貌丑陋,卑微怯懦,活得窝囊,逼屈,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啊?

  所以这些年他都孤苦伶仃、默默寡言地生活着,三十多岁还没有找到老婆。

  父母过世后,他就像拖油瓶似的,只能将就着住到哥哥嫂嫂家里过日子。

  嫂嫂生性泼辣,霸道强势,对他不是打,就是骂,从早到晚连副好脸色都看不到。

  她从来不给他缝制新衣服,让他总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杂色补巴,就像是数十块脏污零碎布,用粗线针脚随便撩穿起来,披挂到他身上似的。

  她每天都要他出工干活,一年到头,从来没旷过一天工,没请过一天假。

  谁家要淘粪坑,谁家老人死了要穿寿衣,她都要赶紧去给人家帮忙。

  谁家孩子夭折了,也会裹着草席破床单,让他抱到后山山林里去挖着坑,草草掩埋掉。

  这些脏活累活倒霉事晦气事,做,是他在做,人情,却归他嫂嫂所有。

  所以他做完这些倒霉苦差事,别人都不会谢他,甚至连饭都懒得请他吃一顿。

  可看到他嫂嫂,人家却总要陪着笑脸,说出一大箩筐颇带感激意味的客气话。

  农闲季节,嫂嫂从来不让他闲着,总要他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进到山里去捞松毛。

  有时松毛挑少一点,回家晚一点,她还会大发雌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连饭都不让他吃。

  那些松毛挑回家,嫂嫂从来不会动手,每个草把都是这苦命男人亲手挽出来的。

  很多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全村人都睡着了,他还独自坐在后院竹林旁边,借着朦胧夜色,裹着稻草,掺着各种秸秆细枝柴,窸窸窣窣地挽着松毛草把。

  草把挽好捆好晒干后,不用嫂嫂吩咐,他都会乘着赶街天,挑到镇上去卖。

  在小镇上卖了很多年松毛草把,那些小镇居民谁不认识他啊?

  他卖的松毛草把,都是干的,里面不掺杂泥巴,不掺杂腐烂渣草。

  他那些草把都挽缠得很紧实,烧爨起来很经燃,很耐烧,甚至很少闷熄火。

  最要紧的,是卖松毛草把,价钱永远都比别人要稍微便宜些。

  买了他的松毛草把,你要让他将松毛草把挑到哪里,他就挑到哪里,走十里八里都不会吭声,更不会抱怨半句。

  买了他的松毛草把,要是突然发现没钱,还可以跟他赊帐,不管多久,只要最后还给他就行。

  对这样一个身有残疾、长相丑陋、心地实在、价钱公道、任劳任怨、从来不弄虚做假欺骗人的可怜男人,小镇居民当然愿意照顾他生意啦。

  所以那些松毛草把,只要挑到柴市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买走。

  他卖松毛挣到钱,连分镍币,连角毛票都不敢私藏,全部都要上缴给他嫂嫂。

  有一次他实在饿得不行,添着私藏下来的粮票,悄悄买了两个馒头来吃。

  结果他嫂嫂知道后,回到家里,抽着根粗枝柴,便不由分说地揍了他一顿。

  这可怜男人不敢还手,也不敢顶嘴,结果被嫂嫂打得鼻青脸肿的,身上好几处地方都流血了……

  从此以后,他卖完草把,即便是快饿死在街头了,都不敢乱花一分钱!

  他嫂嫂还经常不给他肉吃,除了过年过节,他几乎从来吃不到顿肉。

  平时他嫂嫂买回家的肉,分量总是很少,几乎都是一顿饭就能吃完的量。

  每次把肉买回来,她都要故意把支开:老三,你到磨坊里去,把那袋麦子磨出来嘛;老三,你到三舅家去借只公鸡回来打蛋嘛;老三,你扯几根莴苣,送到大姨婆家去嘛……

  她把支开后,便赶紧煮肉炒菜,让一家人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地打着牙祭。

  等他磨完麦子,到亲戚家去借完鸡,送完莴苣回来,那些肉早吃进肚子里,连骨头都让狗啃光了,连油汤都让孩子们拌着饭吃没了。

  留在甑子里的,经常就两碗白米饭。

  留在碗柜里的,就青菜豆腐,一小碟腐乳豆瓣儿。

  起初并不知道哥哥嫂嫂经常背着他吃肉打牙祭。

  后来全村人都知道,他哥哥嫂嫂平时吃肉,总习惯找着借口,将支得远远的。

  知道家里经常背着他吃肉,并不怪哥哥,因为哥哥性情懦弱,在家里根本做不了主,什么事都要看嫂嫂脸色。

  他并不埋怨嫂嫂,毕竟嫂嫂是外来人,她能在父母过世后,将他这丑陋男人收留在家里,没将他赶出家门,他已经很知足了,甚至已经很感激她了。

  说实话,这些年嫂嫂经常打他,骂他,把他当牛作马似地使唤,他之所以不敢反抗,不敢顶嘴,不敢触犯她,就是因为怕她把自己赶出家门啊!

  要是被嫂嫂赶出家门,他晚上睡哪儿啊?谁给他做饭吃啊?他受人欺负,谁站出来替他出气啊?他哪儿还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啊?

  像他这种丑陋得跟魔鬼似的男人,能有个家,能有人接纳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所以哥哥嫂嫂经常背着他吃肉打牙祭,他并不在乎,也不敢跟他们计较,也不敢抱怨,甚至总是表现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他有时也很想吃肉,便自己想办法做了副弹弓,还在衣襟里偷偷藏着些盐巴。

  他进山捞松毛,经常会用弹弓打鸟打蛇打野兔,打死了,就地挦毛剐皮,撕掉内脏,抹上盐巴,在山里爨着野火烧肉吃。

  在衣襟里私藏盐巴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嫂嫂好像也知道,却并没干涉他,也没骂他偷家里盐巴,这让他觉得很侥幸,难免对嫂嫂有些心存感激。

  当然他进山不是经常能打到野味,而且他经常只有农闲季节才有机会进山捞松毛,平时他每天都要出工干活,起早贪黑地做活计,也就跟野味儿无缘了。

  即使亲戚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也因为他长相丑陋,因为嫂嫂要留下他来看家,自然没机会能过去,在宴席上大快朵颐,尽情地饕餮饱享一顿。

  所以他经常连着几个月都吃不到顿肉,甚至连点油晕都粘不到,痨得他连闻到肉香都忍不住想流清口水。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年冬天他才会在街上捡着生肉,当水果啃来吃,闹出件听者心酸闻者落泪的奇闻故事来……

  当时好像刚种完小春没多久,挑着入冬后的第一批松毛草把,到镇上去卖。

  那担松毛草把金黄灿烂,干燥枯爽,挑到柴市上没多久,就被一个赶大马车的供销社运输队员买走了。

  卖了柴,将两根粗麻绳收起来,折叠着,拴绑在尖头扁担的两端。

  然后他像挎着杆老火铳似的,斜背着那根尖头扁担,准备起身回家了。

  那天早晨他没吃早饭,所以卖完柴,太阳还没当顶,便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唤。

  自从上次偷买馒头被嫂嫂狠揍一顿之后,他现在出来卖草把,肚子再饿,都不敢偷着买东西吃。

  所以他现在虽然饿着肚子,虽然衣襟里装着把零钱,却根本不敢随便乱花乱用。

  所以他斜挎着那根尖头扁担,神情恹恹地低着头,躬着腰,准备穿过街道回家了。

  那天赶集,正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热闹得就像进到蚁冢蜂巢里似的。

  即便打着空手,即便只斜挎着那根尖头扁担,也被拥挤人群卷裹着半天走不了多远。

  他肚子饿得厉害,不想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挪着往前走,磨磨蹭蹭地耽搁时间。

  所以走到收购站门口,他便沿着溪埂石岸,踅进旁边巷弄里,准备穿过藤木竹器市场回去。

  这条巷弄行人依然不少,只是比起那沸反盈天、喧闹得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楚的正街来说,这里相对要冷清些,行人们赶起路来,走得还比较流畅。

  所以进到巷子里,低着头,躬着腰,急匆匆地朝着藤木竹器市场走去。

  周围那些行人骡马,那些板壁阁楼,那些围坐在檐坎边喝寡酒的彝族乡民,以及屋檐边那些腥红刺眼的阶级斗争语录,他连望都不望一眼,连瞥都不瞥一下。

  好像周围事物都很模糊;好像周围所有人都跟他隔得很遥远;好像整条巷弄,就他一个人在匆匆赶路;好像他不是走在街上,而是走在片荒寂无人的丛林里。

  要是平常,他要不了一袋烟功夫,就能穿过条背街巷弄,赶到藤木竹器市场。

  然而那天他低着头,默默无声地走了两三百米远,突然看到有块比拳头略小的肥肉,掉到街面上,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跟前来了!

  看着这小块肥肉,就像突然看到坨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银锭一样。

  他激动得内心噗噗直跳,脸红耳热的,不禁抬起头,朝着周围偷偷瞥了一眼。

  周围那些乡民都行色匆匆地赶着路,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地上这块肥肉,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身边有他这丑陋男人存在。

  暗自有些欣喜,赶紧垂直着腰板蹲下身子,将那块肥肉捡起来。

  ——他斜挎着那根尖头扁担,高出脑袋两尺来长,要是不注意,随便弯下腰去,它会戳撞到别人的。

  他站起身子,将那块肥肉捧在手心里,尽量遮挡着别人视线,以防被人看出端倪来。

  他捧着那块肥肉,感觉它仿佛有心跳,有体温,就像传说中生长了几千年的人参果似的。

  实在饿得不行,而且他很久没吃肉,痨得嘴里都快长出獠牙尖齿来了。

  所以他捧着那块肥肉,悄悄送到嘴边,就像啃苹果那样,大口大口地啃噬嚼食起来。

  他啃食生肉时那迫不及待穷凶极恶的模样,看着就像是头凶猛野兽似的。

  他啃食生肉时那大快朵颐尽情饕餮的情形,看着就像是享用仙味佳肴似的。

  对于一个饥肠辘辘、很久没粘过油晕的人来说,即便是块生肉,也是顿难逢难遇的膏腴美餐吧?

  一个穷苦男人,啃吃生肉时那种幸福享受,或许跟早期原始人类没什么两样吧?

  可惜那天运气不好,才急慌慌地啃吃到三四口肥肉,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身后檐坎上有人高声呼叫:

  “二老爷,你那块肥肉添头被人家捡走喽——”

  “哎哟,你看那个人在整啥子?咋拿着块生肉就啃起来?”

  这才知道刚才捡肉被人看到了,可那些家伙看到他捡肉,怎么不说呢?怎么他们非得等他啃了几口,走出几步远了,才喊出声音来呢?

  他刚才也是大意,怎么只顾往周围看,没注意到旁边那高檐坎上还有人呢?

  现在他肉都吃了一小半,还怎么还给人家啊?

  那些人看着他将肉捡走,还吃掉这么多,会不会抓着他,狂风骤雨似地暴打他一顿?

  被人欺负惯了,被人打骂惯了,遇到这种情况很害怕,便本能地加快脚步想往前跑。

  他手里捧着那块肥肉,就像是赃物,就像是罪证,得尽快将它销赃灭迹掉才好。

  所以他边跑,边逃,边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那些剩肉,想尽快将它吃到肚子里去。

  他很慌张,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人群在追撵他,好像周围所有人都看着他,在笑话他似的……

  这时他真希望背上能突然长出对翅膀来,能让他飞离这片喧闹嘈杂的街市。

  可惜他没有翅膀,可惜他不能飞,可惜他低头躬腰驼着背,怎么跑都跑不快。

  所以他没逃多远,很快有人追撵过来,拎着他脖颈衣领,一把将他给揪住了。

  他被人揪住,逃不掉,也不敢挣扎,只是低着头,躬着背,满脸惊恐,眼睛盯着脚尖,害怕得连手脚都在发抖。

  他预感这群人会打他,很快那些拳脚便会狂风暴雨似地落到他身上。

  然而那群人并没动手,倒是有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穿着皮鞋走到跟前来,好像在打量着他似的。

  这时手里还握着那块生肉,只是那块肉已经被他啃食得所剩无几了。

  这时他那双手,他那张嘴,都油腻腻的,在灿烂阳光下,看着很晃眼,很招摇……

  那干部看着那惊恐卑怯模样,忍不住和颜细语地说道:

  “你咋个要吃生肉哦?生肉要煮熟了,才能吃嘛。很久没吃肉了,突然把生肉吃下去,肠胃消化不了,会拉肚子的,晓得啵?”

  “这些少数民族地方,人咋都那么野蛮,抓到生肉就啃起来了。”有个年青姑娘咋咋呼呼地叫嚷道。

  然后有个中年妇女在向那些看热闹的乡民询问道:“你们谁认识他,他是谁啊?”

  她这么一问,那些看热闹的乡民便纷纷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介绍起他来。

  “这个男人造孽得很,从小就经常受人欺负,老是有人打他,骂他。”

  “他相当勤快,经常天不亮就进山捞松毛,把松毛捞回来,还要去出工干活,挣工分呢。”

  “他经常挑着松毛草把到镇上来卖,他那些松毛草把又实在,价钱又公道,个个都喜欢跟他买。”

  “他那个嫂嫂可恶得很啊,经常打他,骂他,从来不拿肉给他吃,怕是年三十都啃不到块骨头哦。”

  听着大家这番议论,看着那惊恐畏怯模样,那中年干部便不想追究这件事,不想让他还肉了。

  临走前,他还顺手从旁边那姑娘提着的网兜里,抓出把板栗,然后拉着那破烂衣襟,将板栗放到他口袋里:“怕是肚子饿了,来,整点板栗去吃哈。”

  他把那捧板栗放到口袋里,好像感觉还不够,又从另外那个网兜里抓了把杂糖,放到他另外那个口袋里。

  那中年妇人也走过来,将两个大红苹果塞到那双脏污油腻的粗糙大手里。

  然后这群外地人便转过身子,议论着,啧啧称叹着,发着感慨离开了。

  愣站着,装着两袋板栗杂糖,捧着两个大红苹果,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那些乡民看着突然得到那么多东西,感觉他捡到大便宜,有些眼红,有些嫉妒他。

  在山区农村,板栗苹果很常见,可那把杂糖,却是稀罕物,要县城供销社里才买得到,据说价钱很贵,还要凭票购买,普通老百姓哪买得到,哪儿吃得起啊。

  知道这些人很眼馋他得到那把杂糖,很希望他能分些出来给大家尝尝鲜。

  才没心思理会这些乡民呢,所以等他反应过来,赶紧捂着口袋,低着头,躬着腰,急慌慌地逃走了。

  他穿过巷弄,经过藤木竹器市场,来到背静没人处,才将最后那点肥肉啃食掉,又吃了两块苹果,感觉肚子没那么饿了。

  那袋板栗,那把杂糖,他想留着以后进山捞松毛,肚子饿时再吃。

  ……之后过了差不多半个多月,他嫂子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她觉得在大街上捡人家生肉吃,表现得像个野人似的,还真是丢人。

  而且她还知道,当时街上有很多人偏袒同情,骂她刻薄,毒辣,经常打骂虐待他,常年不给他吃肉。

  听着这些人在大街上掀她老底,戳她脊梁骨,揭露她丑恶嘴脸,这妇人当然很恼怒,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这母老虎后来随便找了个藉口,气咻咻地、恶狠狠地、连打带骂地教训了一顿。

  对她这番臭骂训斥,并不在乎,反正他被嫂嫂打惯了,骂惯了,早就百毒不侵,对她那番折磨虐待不当回事了。

  按着嫂嫂骂他的话来说,他现在完全就是死猪不怕滚水烫,即便丢进油锅里炸上三天三夜,还是那副皮实样儿。

  他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黏又硬梆,拿着铁实榔头都敲不出声响来。

  的确不爱说话,他嫂嫂每次打骂训斥,他都木墩子似地杵在她面前,既不吭声,也不顶嘴,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好像都不知道疼似的。

  所以嫂嫂总觉得他那副臭皮囊不怕挨打,总觉得他没有思想感情,就跟榆木疙瘩树疙蔸没什么两样。

  可事实却是并非朽木腐草,并非活死人,也并非没有思想感情。

  他虽然身有残疾,却是个真实男人,内心极深处也有爱的渴望,也有想成家立室的美好梦想。

  可惜他嫂嫂根本不懂他这种内心渴望,结果一次粗暴拒绝,一次蛮横干涉,彻底葬送掉,让这可怜男人最终寻了短见。

  相貌丑陋,自惭形秽,内心极度自卑,什么女人他都不敢爱。

  他觉得无论爱上谁,都是痴心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辈子或许偷偷喜欢过别人,但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谁,也不敢真正去爱谁,甚至不敢流露出内心深处那份爱意来。

  他就像根千年枯木,永远滋生不出爱情的嫩芽来。

  他就像口万年枯井,永远流淌不出爱情的甘泉来。

  他悲苦,怯懦,不敢去爱别人,却并不代表没有姑娘会爱上他。

  天底下难道还有姑娘会爱上他这豁嘴、驼背、面相丑陋的男人?

  你还真别说不可能,因为事情便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那个喜欢的,同样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是个遗腹子,小时候因为母亲没照顾好她,掉到火塘里,脸嘴脖颈被炭火烧坏了。

  她被毁了容,脸蛋儿毫无生气,看着像陈年桔皮般皱皱巴巴的,怎么找婆家啊?

  所以这可怜姑娘都二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心里同样装满苦水。

  她是四阿婆家的远房侄女,来做过几次客,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

  其实长得并没多丑,除了豁着嘴,五官还算端正;除了驼着背,身体还算健壮,颇有身蛮力气。

  他老实,勤快,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懒;他有空便进山捞松毛,经常深更半夜地借着月色在院子里挽草把;他卖草把价钱公道,很多人都喜欢跟他作买卖。

  这种勤勤恳恳、老实巴交的本分男人,正是姑娘所钟意的。

  而且两人都有残疾,姑娘觉得嫁给他,应该不会受到歧视,被欺负。

  所以姑娘到四阿婆家来做了几次客,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了。

  四阿婆是本村本队的人,知根知底,自然知道是个勤劳本分男人。

  既然侄女喜欢他,那她就试着去撮合下这门亲事呗。

  要撮合这门亲事,首先得看看愿不愿意才行。

  于是四阿婆找着机会,直接把叫到背僻处,跟他提起了这门亲事。

  听说她那侄女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心里简直乐开花了,美翻天了,恨不得立即将她娶过门,哪还会拒绝啊?

  要知道,那姑娘才二十多岁,差不多比他小了整整十年呢!

  那姑娘只是毁了容,身体各方面都很正常,哪里配不上他啦?

  而且他作为个成年男人,当然渴望能成家立室啦。

  这些年他像拖油瓶似地寄附在哥哥嫂嫂家里,经常感觉像是个多余的人。

  他跟哥哥很亲,两个侄子对他还不错,可那嫂嫂整天对他横眉竖眼的,不是打,就是骂,好像连看着他模样就来气,听着他声音就嫌烦,随时恨不得将他踢出家门似的。

  这些年他每天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地生活着,日子过得多不容易啊!

  现在他有机会独立出来,自己成家立室,生儿育女,那可是这辈子的大喜事啊!

  所以他当晚便偷偷将四队婆提亲的事告诉了哥哥,希望他能承全自己。

  弟弟能成家立室,能有姑娘喜欢他,哥哥还真感觉有些欣慰。

  只是这男人是个粑耳朵,性情懦弱,在家里根本就做不了主。

  所以他只能告诉,说等晚上跟他嫂嫂商良商良再做决定。

  总觉得嫂嫂很不喜欢他,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他赶出家门。

  所以他觉得这次成家,嫂嫂应该会同意,毕竟这是个能将他名正言顺赶出家门的好机会。

  谁知道,他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

  他嫂嫂根本就不希望他成家,根本就不愿他离开这个家。

  因为身体强壮,是个好劳动力,每天都能出工干活,一年到头能帮家里挣到不少工分。

  农闲季节,他总能起早贪黑地抽着时间,进到后山森林里去捞松毛。

  那些松毛捞回来,根本不用家里人动手,他自己就能将它们挽成草把,然后挑到镇上去卖。

  他每年卖松毛草把,都能赚到不少钱,而这些钱,他都会分文不少地交给家里。

  要是让他成家,独立出去,家里便少个好劳动力了。

  要是让他成家,独立出去,谁来帮着家里捞松毛赚钱啊?

  而且要是让成家,你总得给他修两间破茅草,砌个灶台,置办锅碗瓢盆,做几套家俱吧?

  这些东西杂七杂八地算下来,可是笔很大的开支。

  所以那妇人哪里愿意让独立出去成家立室啊。

  可成家毕竟是个男人的正当要求,她还真不好明着拒绝他。

  只是这妇人很精明,很快便想出条损人不利已的恶毒理由来。

  她说成家可以,但绝不娶四阿婆那侄女,因为那姑娘被人玷污过,名声不好,不是个贞洁女人。

  其实那姑娘身家清白,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只不过她以前在山上打猪草,曾经被个醉汉看着,想去非礼她。

  幸好附近有社员及时赶过来,将那醉汉狠狠地揍了一顿,给赶走了。

  这件事那妇人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现在便借题发挥,使着恶毒计谋,想以抹黑对手、糟蹋对方名誉的方式,来阻止这桩婚事。

  那姑娘听到这妇人说她名声不好,被人玷污过,气得躲在四阿婆家房间里悲悲戚戚地哭了一晚上。

  次日天一亮,早饭都还没吃,她便羞愤难耐地辞别四阿婆回家了。

  据说当时她们邻村有个跛子有些喜欢她,想跟她成亲。

  所以姑娘回去没几天,就答应下那门亲事,准备嫁给那个跛子。

  好端端的一桩亲事,就这样被他嫂嫂给搅黄了。

  这辈子最美好的幻想,最幸福的憧憬,就这样破灭了。

  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对没什么伤害。

  他依然像往常那样,每天出工干活,进山捞松毛,夜晚独自坐在后院竹丛边窸窸窣窣地挽着草把,然后再挑到镇上去卖。

  只是他更沉默了,经常从早到晚都不说一句话,有时连别人在旁边叫他,他都像聋了,听不到似的。

  他走起路来头埋得更低了,腰躬得更深了,好像有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似的。

  之后很快传来消息,说四阿婆那侄女将在六月初八那天结婚,嫁给邻村那跛子。

  听到消息后,特意赶到四阿婆家里去,帮着她劈了许多柴,还把猪圈刮得干干净净的。

  四阿婆知道他心里苦,知道他舍不得那侄女,可现在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她只能很抱歉地安慰了下,说以后有机会再帮他说门亲事。

  从四阿婆家回来后,便像得了重病似的,连晚饭都没有吃。

  天还没黑尽,他就回到房间里,紧紧地拴着房门,早早地睡觉了。

  那晚,他房间里黑漆漆的,连那盏煤油灯都没有点。

  那晚,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异常声音都没有。

  第二天,太阳都升起来了,他还没起床。

  他嫂嫂去叫他,喊不答应;想推门,门却拴得紧紧的。

  每天都起得很早,几乎从来不会睡懒觉。

  他那扇破烂房间门,也是从来都不拴的。

  所以大家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找来扁担,将那扇破房间门撬开。

  这时他们才发现绑着根粗麻绳,直挺挺硬梆梆地悬挂在楼檩上。

  他死了很久,身体僵硬,连舌头都伸出来有将近一拃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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