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传说② 下

  秦、赵爆发大战早已不是秘密。

  这是十年后的一天,苏仪如往常一样出门。

  又是连绵阴雨,又是天色阴沉,天公的玩笑并不停止,一段接着一段,让人屏息汗颜,慌忙四散,寻找屋檐的庇护。

  “谁能相信呢,十年时间,弹指一挥间……”

  空荡的墙角诉说冷清,被天上落下的雨点打湿,哗啦啦一片。

  他,终究没回来。苏仪撑伞站在门口。

  十年后,改变了很多,岁月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增加的只有成熟。

  十年前,那个孩子在第二天就跟随流浪汉离开。

  据说,流浪汉在当天晚上就卖了那本教人认字的书,又用一周的时间将钱挥霍干净,害怕他怪罪就带孩子离开这里。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如同岁月的拳头打在地上与伞上。

  “……岁月如舟入海流,人生无奈徒蹉跎……”

  永不会变老的少年愣了很久,听着伞上的雨点声,从孩童们的歌谣中回过神。

  也好,这样也好。』

  淡青色的小伞踩着雨点出发,一路出了巷子。

  同那对流浪汉父子一样,今次发呆是他最后一次关顾这里。

  …………

  从那之后又是三年时光。

  苏仪站在昏暗的大牢门前,唯有一束天光从被打通的天花板上落下,仿佛来自上天的垂怜。

  十三年前的孩子成了被绑在柱子上的身影,遍体鳞伤,头发垂下,不言不语,就站在苏仪面前。

  我凌晨刚到,看到你活着,我很开心。』

  戏剧性的一幕也并不全是惊喜。

  他们目光的交汇仿佛上天注定的讽刺,不经意间把巧合(命运)撕成碎片,散落一空,如风中飘絮。

  “你恨这个世界吗?”

  十三年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流淌。

  苏仪用目光补偿微笑(善意),少年则用诚恳补偿感激(歉意),用这种方式证实了十三年前各自的预测(断言)。

  十三年前,站在命运的分叉口,我遇到了您。』

  ……那,也是我的分叉口。』

  谢谢您送我的那,我虽然只看了一夜,但十分满足。但有时候,往分叉路的哪一边行走,根本经不住选择,从日常的选择,日常的考验中,就早已经决定了。』

  少年虚弱的话,令心神未定的苏仪点了点头。温暖的光明好像非常苍白,他们好像回到十三年前。

  ……我们从未想过,也许所谓的命运根本就用不着选择,从平时的吃饭,有人喜欢吃肉,有人喜欢吃菜,有人把好菜留到最后,有人势必在好肉凉掉之前食毕……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命运,其实就已经定下了吧?』

  虚弱,空洞,安静。

  站在对立面的鬼谷传人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仰望天窗上的光明发呆,喉结耸动。

  “当时并未定下吧……只是在推倒泥墙的力量上,再多加上一道力量而已。”

  “……所以,当力量多到一定程度,这就是命运,我们毫无选择的命运?”

  “但,这就是我们选择的啊。”

  苏仪转身看着少年。

  能告诉我,你到底在为了什么而坚持么?一位楚人却为赵人做事,为他承受这么多痛苦,即便如此依旧坚持下来,能告诉我那个理由么?』

  ……』

  我曾经用书信联系过你一段时间,能与你交流是我的荣幸。你说你希望结束战争,不希望看到有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为什么又为赵国做事,杀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们,延续这场战争?』

  遍体鳞伤的少年依旧没有说话。

  两道身影面对面站立,相隔只有一人半的位置,他们的对立仿佛上天注定的精彩,但同时也是悲剧。

  猴子与猛虎的对立,唯一可惜的只是这座山太小,它小的不行,因此成为悲剧。

  但是,这场悲剧来的并不突然,相反,在猛虎被猎弓射死的一瞬间就已经全盘注定了。

  ……我,真的很感激您。』

  神貌皆虚的少年,越过心灵的城墙,千篇一律的敷衍(逃避)渐渐与选择发生冲突背离。

  但我有我的坚持,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事实上,我是来通知你——可以回家了。』

  ……?』

  苏仪朝架子上的少年露出笑容,像小时候那样。

  你的同伴把你没说的都说了。但我不管你说不说,都让你离开,做回的普通人身份,没有任何污点。』

  然后为他解开枷锁,扶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多久了?』

  三年了……』

  你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不愿想……』

  少年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青年,默默移开目光。

  您还记得,您当年送我那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么?』

  当然。』

  您说,人生并非一帆风顺,风平浪静反而不精彩,但抛开一切无可奈何,我们最有力的武器便是坚持。』

  那道遍体鳞伤的身体看着苏仪。

  您看,我这三年的坚持岂非笑话?』

  ——』

  两人共同笑了笑,苏仪看着少年的身体,在桌上留下一些钱财。

  足够你治病了,带家人去其他国家,买一块地也行,好好过日子。』

  ?』

  你的想法很对,但坚持并不简单,并不单纯,也不直白。』

  简单,其实并不简单啊。』

  少年若有所思地笑笑,目中闪过许多情感的光芒,苏仪却没有笑。

  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简单。』

  ……您说的对。』

  虚弱的身影,下定决心的少年轻叹口气,仰望头顶的光明,目中的情感更加强烈。

  感谢您的话,我会牢牢记住。』

  是你教会我的啊。』

  ?』

  你当初的眼神——他提醒道——以及那道目光,我永远不会忘记。

  感谢您能记住我的丑陋。您知道吗,在我的故乡艾都,有一件特产不得不尝。』

  艾都?』

  小县城而已,临河,鱼饼很好吃。您,一定要去吃一次啊。』

  少年站起来,一个突然加速,狠狠撞向一边的墙壁。

  砰地一声,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你?』

  叫来大夫也为时已晚。

  苏仪无奈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影,他空洞无神的目光带着满足,嘴角也挂着浅浅的笑。

  …………

  一个月后,无法介怀的青年下定决心,前往艾都散心。

  你是说鱼饼啊,我们这里到处都是鱼饼啊。怎么样,远道而来的客人来尝一尝吧?』

  夕阳下的天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时节,苏仪到达艾都。

  这个一个月来不断停留在脑海中的县城,与他的想象差距不大。

  一个城墙低矮,守备不严但和平的小城镇。

  一条清澈的河流贯穿了城镇,东西走向,水面上渔帆点点,除了夕阳馈赠的波光粼粼,便是天高水阔。

  不过要说最好,那还只能是城东的东市街口拐角处那一家了,还真别说,您真的该去尝尝,否则就白来了。』

  苏仪朝渐行渐远的路人道谢,走向城东。

  二十分钟的路,很快就到,他惊讶于这家店面已经关闭,房间内空空荡荡,什么都被搬空的样子。

  劳驾,这家店的主人去哪儿了?』

  您是从远处来的客人吧?这家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就在两天前的夜里病死了。』

  病死,是得的什么病呢?』

  不知道呀,不过你可以去那边的医馆打听一下,那里的宋大夫就是为她治病的人了。』

  多谢。』

  他再次踏上寻找的旅程。

  所幸,医馆距离这里也不远,不用花费心思去找上太久。

  你是说,那个姓陈的小姑娘吗?她的病,可不好治啊。我真的无能为力。』

  老先生,究竟,是什么病呢?』

  说不上来,但总归是气血不善,仿佛有什么消耗那孩子的命,当归百草都用遍了,气血却还是不善呐。』

  ……是这样。』

  像是想起了什么,宋大夫看向赵国的方向,语气不免有些向往。

  不过传说在赵国有一支奇花,最是能够治疗气血不善的病症,据说原先在赵国有一位公主也患有类似病症,最后居然奇迹般的治好了。

  ……只可惜,神药终究是少数,药材珍贵,向来被皇室握在手里,民间是寻不到。』

  他听闻一顿,沉默了很久,感到内心有什么被深深触动。

  他想到了很多。

  那孩子据说有一个弟弟,每年初春回来一趟,除此之外,一年到头就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弟弟?老人家,您对他了解的多吗?』

  哼,那是个混账!姐姐重病在家,却不在身边陪着,就连死之前都没能回来看一眼。』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的人都开始指责起弟弟的不是。

  于是,什么难听的话都从他们嘴里出来了。

  一些人原本是不乐意说的,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声讨的队伍,也张开嘴巴破口大骂。

  从宋大夫本意的混账,成为众人叫骂的人渣、败类,似乎也就过去一分钟。

  老先生,请问在那天夜里,他的姐姐有留下什么话吗?』

  那个老人家忽然又惆怅起来,满脸的疑惑非常显眼。

  她一直不说话,其实她的病很重,每天都会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一直忍着不说话,用意志力坚持,真是个坚强的女孩。

  那天临走,她失去意识但也喃喃说着「我一直在坚持」,然后又是「可惜坚持不下去」之类,说了好多次,直到生命特征消失,嘴角还在颤抖,最后才停止。』

  ——』

  苏仪感到内心深处传来的针刺之痛,却没说什么。

  走了两步之后,他又感到天打雷劈的震撼,皱了皱眉头。

  深吸两口气,于是撩起帘子离开医馆。

  复行数十步,他看到阴郁的天空积满了雷阵雨将来的沉闷,也看到了远处山上的几棵竹子。

  轰……

  雷霆降临,将碧绿且坚强的竹子点燃,烧起大火。

  ——!!』

  他愣住了,泪水从眼角滑落。

  …………

  那一天,人们看到一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年轻人在哭。

  他哭得很伤心,连周围的人也忘记了思考他为什么哭,但在内心却有一种触动,于是也随他一同哭泣。

  艾都的城东,原来越多的人加入哭泣的队伍,尽管不知道原因。

  数千人的哭声凝成一束,直达上天空,好像暴风雪前的宁静,好像狂风暴雨前的祈祷。

  于是在那漆黑的夜空,一道响彻天地的呐喊从他的喉咙发出,传遍了他的身躯和血液,传遍了他躁动的心脏和热忱的灵魂。

  人们看到他对着天空呐喊,情感如雷霆,如暴风,如海啸,好似小舟入海流。

  然后冷静下来,他又想到在那个地牢中,两个人的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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