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永恒与须臾的尽头
“这里……”
云风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漆黑，模糊不堪，既无画面也无光影。
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画面就出现了，像全息影像，在他周围成型。
迷茫的高中生少年，因困惑皱起眉头，借着心中的不安环顾四周，企图获取更多信息。
“你的记忆世界。”
天语的声音。
云风也长舒口气，转身看向那道蓝白相间的身影。
大概是时间鞭策的一种，不能入睡的处境令她无精打采，混着原本的冷漠达到更加剧烈的程度，类似牛奶巧克力和巧克力蛋糕的区别。
“我猜这样进来，你不会介意。”
一如既往的生人勿进。
脸上无半点询问是否介意的魔女少女，甚至都没将视角转向云风。
“嗯，不介意吧……”
但展现犹豫才是正常人呢。
这种时候还大大方方的家伙，不是夹带企图，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笨蛋，成天大喊着最强最强，然后被一块冰淇淋蛋糕收服的那种。
不过月竹小姐的朋友应该不是坏人吧。云风将视线转向四面八方。
既然是记忆空间，当然要有所作为才是。
云风看见一段段光影打身边交错而过，时而并行时而远离，从儿时直到现在，连接成一条不会熔断的丝线。
“哥哥，快来啊，这边这边……”
很快，一道与平和日常有别的陌生的，熟悉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
“小雨，别闹了，太阳要下山了。”
“就一会儿。来嘛，哥哥陪我玩啦！”
“那下次要听话的写作业才行啊。”
“好——”
…………
迷茫像旋风一样刮着，令云风闭上嘴巴。
那个梳着长马尾的女孩，她叫自己……哥哥？
“不认识？”
双眸透出色彩的少女，不加避讳地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带上征询的目光。
“这，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而作为回应，少年仅仅这样回答道。
不过，这种询问往往在脱口之前就有了完美答案。
天语点头，并用已经得出答案的目光扫荡四周。
“原来如此。”
你的记忆，被消除过一段——天语说道。
她的话令云风困惑的眉头越陷越深。
“但是，我并不记得——”
“你的记忆被消除过。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呜…嗯……那，是谁这么做？”
冷漠而强势的魔女——天语左右小幅度摇头。
莫名其妙丧失一段记忆，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她能看见云风眼中的光芒，但并不想帮忙。
“作为恪守天道的魔女，我没有义务帮你找出真相。”
不近人情的人说着不近人情的话。
但除开情感因素，其实是魔女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魔法并非万能，这种有且必然存在一个负面性的力量，威力越大，使用代价也就越大。
这个公平的世界，不可能存在“绝对免费”的东西。
沉默。
然后。
“不过比起伤害，这个人更像在保护你。”
沉默再三的少女，思来想去的魔女，最后还是违背誓言地开口了。
外表冷漠，内心温暖的灵魂，即便用冷漠伪装自己，但总会被善良找到可趁之机。——所谓的无药可救。
“天语小姐是说……保护？”
“他掌握魔法，如果只为伤害你，只会比消除记忆更轻松。”
天语测过身躯，用那称不上热情的眼神注视云风。
“真的，想不起来了？”
云风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随后以叹气宣告失败。
“不行。我没有任何关于自己有一位妹妹的印象，甚至看到那段记忆都想不起来。”
“你的父母？”
天语的问题令云风再次摇头。
“他们从没有提过。”
一段一段记忆开始分离拼接，像是起承转合的故事，不知承载多少美好。
只是苦了费力卖弄文采的作者，以及台下听不懂却执意逼自己听懂的观众。前者苦恼于忘记伏笔的回收，后者从开始就没注意伏笔。
云风看着四周的光影，哥哥，妹妹，小学，初中，一切都很熟悉。
然后——
“不见了。”
一针见血的提醒。
即便如此也面不改色，仿佛泰山崩于顶也不惊讶的少女，早就将承诺抛出九霄云外，说出令云风呼吸急促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明明是一家人，但我连一点记忆都没有。”
画面上的那位叫他“哥哥”的女孩，在某一瞬间突然失踪。之后岁月就再也找寻不到痕迹，如同被擦去的字迹。
究竟为什么。云风不能接受。
有一个力量……是魔法吗……将那孩子夺走，还消除他的记忆。
“真是，混蛋……”
倘若没有今晨的邂逅呢。云风失神地看着地面。
这个秘密会一直埋葬下去么？
另一方面，天语看着剩下的记忆，语气终于感兴趣的样子。
“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个消去记忆的人，到底是在躲避什么。”
“躲避？”
云风紧抓最后一根稻草地抬起头，视天语的话若最后希望。
“魔法师也不能解决的事件，一定相当棘手……”
所以抹去你的记忆，在所不惜——天语安静地说道。
…………
…………
一场浩大的争斗在云风脑海中进行。
名为理智的自大狂与自号疯狂的胆小鬼，因为一次怒视而扭打作一团，结局反倒是他变得手足无措了。
另一方面，天语懒得去管某些乱七八糟的光怪离陆。
天生的不近人情塑造了不可或缺的冷淡，如果不是发现了这一幕，她大概连说话的念头也没有吧。
至于关心。指望尊崇天道的魔女关心普通人？那还不如讲一个空中楼阁的故事来的现实。
…………
记忆延续到昨夜，云风倒在床上的场景。
“有意思的梦。”
天语注视周围的光影，显示云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血月，黑夜，少女，巨树，长河……称不上噩梦但绝不平凡，也许是上天的玩笑，但巧的是他和她都不这么觉得。
“你认识她？”
天语侧身，用简单的单词以及一成不变的声音问道。
云风也看见了那位站在参天大树下的美丽少女，穿着白色碎花洋裙，美丽的面庞始终默默注视他，目光如水，不言不语。
“我不认识她，但不管问什么，她都说我现在不该来这，还说有人在那个地方等着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说了。”
“你说，每次。”
“是的，我做了十六次一模一样的这个梦。”
看着云风脸上的认真，天语稍稍打起精神。
“没去其他地方？”
“有…是有的。但是，一般她消失后我就会脱离梦境，所以要逛一逛还是要抓紧吧。虽然也看到过不能理解的景象”
天语没有说话，用目光提醒云风继续说下去。
“从这里往那个方向吧，有一座巨大的黑色尖塔，上面还有一些光团来的。”
“什么时候？”
“嗯？”
“我说，梦。”
“五年前吧，我跑出最远的一次。”
很有趣——天语做出一个不算评价的评价。
然后抬起手掌的功夫，看了云风一眼，
“你，一点也不紧张。”
“嗯？毕竟是梦吧？”
既然是梦，那当然是假的啊——云风理所当然地说道。
“……”
但天语对的眼前的发自真心的笑容极不爽快。
讨厌真心的魔女，并非讨厌以真心对待，也并非否定真心的价值。她只是觉得在陌生人前冒然展现真心的行为相当不理智。
真诚注定不是用来随意挥霍的礼物。
那是对真正的伙伴的蔑视，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无聊的家伙……
用魔力屏蔽了烦躁的情感，然后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魔女天语轻点面前的空气。
周围的光影开始变化，企图回到五年之前。
但是随着一声泡沫破碎的声音传来，天语稍加恼怒的声音也在另一头响起。
“我猜，你在开玩笑。”
饱含怒意的话，泛出冰冷的色调。
好比从天而降的冰锥狠狠砸在地面，不加掩饰的愤怒将好不容易积攒的平和全部吓跑，奥丁也举起冈格尼尔之枪。
“……？”
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云风还是首次见到，可惜并不往好的方向发展。
“天语小姐，怎么了么？”
顾不上将少女激怒，所以处在风口浪尖的危险，他希望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
“死人会做梦么？”
空气也因此凝滞的问题。
体会过三秒钟的死一般的寂静，云风才露出不能理解的神色，询问这是什么意思，但天语不再说话。
“换个说法，你梦见了你做的梦。”
“也就是说，是梦境的重叠吗？”
天语想了一会儿，极其勉强地点了下脑袋。
“你倒是比那个笨蛋聪明。”
“可能因为太累了吧……”
听到云风的话，天语毫无反应。
但愿吧——然后这么说了一句。
时间终于回到五年之前，脸色煞白的魔女换了相当多种方法才令梦境得以倒回。这个过程似乎极不顺利，天语的几次皱眉都令云风不知所措。
很快，一座黑色的高耸尖塔映入眼帘。
“黑色高塔……就是这里了。”
天语看着云风所说的高塔。
黑色的尖塔，精美的浮雕，掺杂了拜占庭与古希腊风格的雕饰，有一条环绕塔身的通往塔尖顶部的阶梯。
“不知道有多高呢，每次见到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未知毫无所知的少年，看见尖塔插入云霄，每一层都都并非封闭，透过栏杆就能勉强看到下面几层的景象。
光团就在里面，每层一个，像节日时为赏灯而将高塔特意装扮起来一样。
此外，繁多丰富的颜色也不得不提，红色，白色，青色，黑色，没有数种颜色混杂的光团。
“圣灵……”
深紫色的美丽双瞳泛出金色的高贵辉芒，以此应对尖塔的每一层的圣灵。
深紫色的瞳孔中仿佛藏着一头无可匹敌的怪兽，金色的目光则更将威势推上顶峰，令一旁的云风也觉得惊心动魄，只能心惊肉跳地远离少女几步。
“圣灵，天语小姐知道些什么嘛？”
“有趣，很有趣……”
天语的喃喃自语并不能打开云风的心结，在他迷茫的时候，少女才开口解释。
“圣者死后便有圣灵……”
所以比起圣地，这座尖塔更像一个坟场，不同于外面世界的认识——
“能长眠于此的，大概都是很有趣的家伙。”
天语安静地说道。
…………
光团的光芒有强有弱，强的百米外也能看到，弱的与蝇头没什么差别。
“到底有多少啊……”
数不尽的光团光点像万家灯火一样闪烁，排列到极高的位置直到看不见为止，好像真的插入天穹一样。
“这些光团代表一位死去的圣者，可能是剑圣，可能是贤者，也可能是强大的魔女。”
“剑圣，他们都死了吗？也就是说，这里的每一个光团都……”
“就是你想的那样。”
和我上去看看——天语说道，接着就不等云风答应直接走上高塔。
“——”
金色的目光冷冽如霜，有高贵圣洁的美丽，也有不容亵渎的雍容华贵，随着踏上尖塔的第一步而变得暗淡。
第一层有一个淡黄色的光团，被天语的目光扫过。
“伊西丝。”
“？”
“你可以理解为，魔女伊西丝的尸体。”
“那位，传说中的古埃及神？”
“苏恩的魔女。大概在你们的世界留下过传说吧。”
但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这家伙的梦里？
天语看了一会儿这里，朝更高层走去，云风紧随其后。
迟钝如他大概也明白这里的不对劲吧，虽然他依旧坚信这不过是自己的梦。
既然是梦，那当然是假的啊。云风疑惑地跟在那道娇弱的身影身后。
魔女是寿命长久的存在，顽强的生命力甚至被摘取心脏也不会立刻死去。有时候，就连我们想要步入死亡都做不到呢。』
这是月竹的原话。
…………
“结合法老之力，历经两次大破灭不死，曾一度被认为最强魔女之一，一千五百年前失去踪迹。”
走在前头的少女皱起可爱的眉头，白皙到似乎能看出青色血管的脖颈暴露在空气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
“两次大破灭都没将你杀死，居然死在这里。为什么你会死在这里？”
作为魔女，当然明白杀死一位魔女有多么困难。何况是这样一位最强魔女，曾在不同神话中被当作女神崇拜的伊西丝。
“……或者说，那些人的死，与两次大破灭没有直接关联？”
“天语小姐？”
天语没有理会云风的呼唤，转而陷入更深的思考。
走上二楼，天语再次停下脚步。
“原来如此。”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云风却看不到二层有任何东西。
“这是你的，第二个梦。”
天语朝云风伸出手，然后——少年陷入昏迷。
天语用柔软的指头连点几下空气，一层层画面从他身上浮现出来，逐步逐步朝四面八方拓展，最后取代整片天空。
“第二层梦境。”
天语说道，终于看到第二层的那团红色光团，也是她的老朋友。
“魔女，玛特。”
这种发现或许不能被称为幸事。
相隔久远的年代，与老友以这种形式相遇，比起玩笑倒像是恶作剧，总归让人不痛快。
那么问题反而简单了。天语半眯着眼睛。
她看了倒在地上的云风一眼，后者的身体浮起，跟着她向第三层走去。
“又是一层梦境。”
…………
结果很明显了。天语看着身后陷入昏迷的少年。
“以为做了一个梦，其实做了一万个梦……”
她看了眼高不见顶的尖塔，也看见因为楼层不低而变得遥远的地面。
“在梦里做一个梦，又在这个梦里做另一个梦，延续一万次的结果……”
一定非常有趣。天语看着眼前的光团。
唯一的疑惑就是，每一更深层的梦中都出现了一位死去的圣位人物。
到底为什么会形成这种情况？就在天语也不明白的时候，一旁传来云风醒来的轻咛。
“唔……天语小姐，我睡着了？”
“我用了魔法。”
“是吗？唔……脑袋好痛，感觉睡得好久。”
“你叫什么？”
第一次，天语主动向一位普通人询问姓名。
但同时也是尴尬的一点是，从开始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云风叫什么，仅仅是完成委托一样的出手帮忙。
“云风是吗，我明白了，你是一位很有趣的人。”
“我吗？多谢夸奖啦，月竹小姐也说我挺有趣的呢。”
“是吗，那我的眼光还真差。”
天语不顾眼前的少年的不解，看着眼前的金色光团。
“你知道，眼前的家伙是谁么？”
“是一名剑客吧。”
云风从光团中看到一些圣灵生前的模糊景象，以此判断。
“他叫敌求。”
云风注意到天语的语气有些低落，双目也因眼前的光团而泛出更多的人情味，所以猜测这位她与这位剑客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位很强大的剑客吗？”
“他被称为古往今来第一剑客，被称为‘第一剑圣’。”
看着光团，云风感到一阵恐惧。
…………
“原来如此。”
云风对天语向他解释圣灵的意义而表达感谢。
圣灵即超凡入圣之灵。
这是在某一领域登峰造极的生灵才拥有的荣耀，于是他们的灵魂理所当然地染上荣光，死后便以这种形式宣告尊贵。
“是发生了战争吗？”
云风并没意识到少女神态的变化。
“因为意见不合，所以发动战争。然后打着打着，就同归于尽了？”
仔细一想似乎很有道理。
战争永远都是文明奏响毁灭号角的时刻，能够杀死剑圣的唯有剑圣，能够杀死魔女的大概也只有同样强大的魔女。
所以，是一群剑圣魔女与另一群剑圣魔女的战争？这是他的考虑。
但是——
“想得太多。”
刻薄的语气，不留情面的反驳。
“魔法的世界‘苏恩’确实经历过战争。最近一次发生在一百七十年前，死了很多剑圣，魔女。但敌求也好，伊西丝也好，消失的年代远比一百七十年来得古早。”
少女无言地仰望天空的黑暗。
这股烦人的心情让她像是走在潘洛斯阶梯上，四条阶梯向上向外无限地延伸，但终究是在原地打转。
让人费解的是，几位各自时代最具统治力的王者，却都在失踪后被埋葬在这里。
还不仅如此。天语看向云风。
一万个梦境，说明这里至少有一万位圣位生灵存在。
而能倒在这里的生前都是一方剑圣，贤者，或是魔女吧。
是谁将他们安葬，他们又因何而死？又为什么要用一层一层梦境叠加的方式被埋葬在这里？
如果历史上所有的领袖、英雄们都被葬在这里，他们的遗体究竟是怎么来的？
更重要的是——
“他们的死，又是否是来自某人的刻意……”
天语无奈地注视前方。
最相信的眼睛也看不到真相，当然令她稍微感到压抑。
与月竹不同，天语的魔法大部分依赖双目，如果不能动用，恐怕也只能算半个魔法学徒而已。
“第二次大破灭……似乎又牵扯到第一次大破灭，出发去寻找‘真相’的人，似乎也被埋葬在这里。”
更令人在意的，还是这一万个梦境的叠加。
“真奇怪啊，这样纠缠一气的轨迹是如何做到的？这样叠加梦境意义又何在？到底是谁？建造了这样一座尖塔——建造在这家伙的，第一万层梦境底端，还搬来这么多圣灵……”
天语伸出娇弱的小手揉动眼睛。
算了吧，到时候再说吧。
少女困乏地眨着紫水晶般眼睛，将求根问底的打算束之高阁。
“我们下去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天语小姐……这里，真的是我的梦吗？”
天语看着有些迷茫到神情激动的少年，或许对他是难以接受了，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超出梦的界限。
“你觉得呢？”
天语反问云风，后者说不知道。
走出尖塔，天语忽然抬起脑袋。
“！……难道说……”
令人不懂的语气，仿佛带着野性与理性的杂交。
发自内心的名为第一反应的野性，以及专门为压制野性而生的理性，前所未有地融合在一起，就在天语的眼中。
“不过……那个‘试验体计划’不是已经……”
少女皱起细腻白净的眉头，不断肯定又接着否定。
“不是乱套了？落芳尖塔不知道？难道是那个人，那个人……”
“天语小姐？”
云风朝天语不安地轻唤，但少女以沉默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