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夜

  阴阳脸开出租车算是从良了。最早以前他是个"耍儿”,身上文的两条墨龙有几处都断了,不是文身师傅手艺不好,而是被人用菜刀和大片刀砍的。

  当时几处刀口鲜血淋漓,肉像张开的嘴唇一样向外翻着,惨不忍睹。

  伤愈之后,阴阳脸改行开起了出租车,一开就是十几年。

  一般司机跑夜车时,总爱留个长发穿个花衬衣,用以震慑小混混,但阴阳脸动片儿刀的大场面见多了,脸上不怒自威,拉什么样的乘客都不杵头。

  他开出租以来,遇上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打印了能拉一后备厢,什么半夜光着屁股打车的美女,上车时戴着手铐的彪形大汉,拿根鞋带就敢来勒脖子抢劫的15岁小姑娘,可谓五花八门。久而久之,阴阳脸已经见怪不怪,处变不惊,但山西之行那一夜遇上的古怪,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他毛骨悚然,遍身冷汗。

  2009年冬,阴阳脸在街上“扫马路”时,遇上了一个打车的。那人花白头发,四十多岁,操一口山西话,说要去山西临汾。

  阴阳脸当时吓了一跳,从天津到临汾,这趟路单程有一千多公里,开出租这些年来,还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生意。

  阴阳脸还在盘算如何开口谈价钱,对方却很爽快地说:“我们只坐单程,你回来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包了,一共给你3500块,过路费什么的都在这个价钱里了,你看行不行?”

  阴阳脸脑袋热了热,暗自盘算,自己一天的纯利不过几十块,一两天的时间,能赚将近2000块,这可不是小数啊!

  转念又一想,这不会是个圈套吧,哪有这样的好事?

  对方似乎看穿了阴阳脸的心思,掏出一张纸和一个塑料卡递给了他。阴阳脸一看,塑料卡是身份证,就是眼前这人,那张纸是身份证的复印件。

  那人说:“我们一共四个人,我们哥儿带着瘫痪的妹妹回家。我妹妹病得不轻,自己没法行动,飞机的规矩是自己不能走路没有医生随行的人一律不准登机。我们老家在黄河边上,穷得很,没通火车,妹妹也经不起那折腾,只能打车。我们打算明天一早四五点就出发,你也不用带钱,我们先给你1000块作为路上缴费、加油什么的杂用。这是我的身份证,你比对比对,要是愿意去,就留下复印件,给家里备个安心,不行的话我们就再另找个车问问。”

  阴阳脸仔细看了看那身份证,不像假的,这花白头发说得面面俱到,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便说:“行,就这样定了!”

  双方约好时间地点,各奔东西,阴阳脸赶回自己经常等活儿的商场门口◇见了熟悉的哥们儿,就说了这事,看看大伙儿有什么说法。

  几个出租车司机一听,先是羡慕然后怀疑,说:“二瘪那么壮实的汉子,怎么让人弄死的?三炮可是体校武术教练下岗的,胳臂怎么让人砍断的,你都忘了?便宜就是当,别把你糊弄出去来个套脖儿勒!”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插进来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非去没人拦着你。明天你仔细看看他那个妹妹有没有问题,病重不重,一千公里路可不近呢,别死在你车上就行。”

  这话说得有道理,阴阳脸就上了心。

  转天早晨4点多,天还没亮,寒风在黑暗中力道极猛,吹得街上的垃圾杂物四处乱窜。阴阳脸把车开到约定的一片居住区,老远见到花白头发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弟弟,拿着行李,推着一辆轮椅在那里等着。

  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头戴红帽子,围着大红围脖,脸上只露出一副眼镜。

  阴阳脸停好车下来寒暄几句,想跟着抬那个女人一一老司机那句话让他想了半宿,他一定要借上车的机会好好看一看。那女人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帽子和围巾几乎遮挡住她全部的脸◇阴阳脸也看不见她的年龄相貌,嘴里念叨着“我来搭把手”,随后就上前帮忙。

  花白头发并没有阻拦他,阴阳脸刚把手搭上那女人的胳膊,那女人就说:“让我哥哥舁吧,掰扯重了疼。”

  矮个子对着阴阳脸笑了笑,说:“我们哥儿几个舁吧,您帮忙把轮椅放后备厢里就行。”

  阴阳脸愣了愣,花白头发解释说:“舁是我们山西土话,就是抬的意思。”

  阴阳脸一夜乱想,怕的就是病人半路挺不住,死在他车上。那女人说话声音底气十足,绝非垂死之人的气息奄奄,他就放了心。两个山西人各托那女人的一瓣屁股,扶住肩膀将她抬起来,挺费劲地往车里抬。阴阳脸就开了后备厢,将轮椅折叠起来,放了进去。

  关上后备厢时,那三个山西人也把他妹妹安置在后座中间,一边坐了一个,花白头发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

  阴阳脸一上车,先闻到一股酱牛肉的冷香,他估摸是山西人怕半路饿,自带的吃食。阴阳脸抽抽鼻子,从气味上辨别出,是真正一斤牛腱子肉出四两的那种地道的老手艺,不是超市那种咬到嘴里和粉肠差不多的廉价货色。

  花白头发掏出一千块钱,递过去说:“这是咱昨天说好的路上加油的钱,您先收着。”阴阳脸客气一句,也就把钱揣起来了。

  当时还没到早晨5点,路上一片漆黑清净,也没几辆车,阴阳脸领取了高速卡就上了高速。花冠出租车开得很快,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直奔石家庄方向。

  上午8点,车过石家庄进入山西境内,这段高速劈山而建,两边开始出现连绵不绝的群山。阴阳脸没怎么出过远门,第一次来太行山,受不了急速的忽高忽低,耳朵开始出现气压反应,又是阻塞又是耳鸣。花白头发见他一个劲地用手指掏耳朵,就给他出主意,让他咽唾沫试试。阴阳脸一试,果然见效。

  花白头发很热情,给阴阳脸讲些沿途风景,路过大寨一带时,又指着路左边告诉阴阳脸说:“从那个方向走过去,就是当年全国都要学习的大寨村,当年的村长还当过副总理呢。毛主席说过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阴阳脸很兴奋,觉得又赚钱又开眼,实在不虚此行。他一边开车,一边观看路两边黄土窑洞的山西民居,也没顾上再注意后座上的三个人,嘴里直夸山西好风光。

  花白头发笑着说:"兀的哩!”

  阴阳脸不懂,矮个子解释说:“就是你们说的‘那当然了'。”

  车到太原,满箱汽油已经消耗大半,到了服务区,阴阳脸就把车开进去加油,几个山西人轮换着上厕所。阴阳脸把憋了好久的尿放出去,人轻松了不少,却猛然想起不大对头!

  这一路行来,几次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上厕所,那女人都没趁机方便方便。而且车里坐满了人,又开着暖风,那女人的红帽子和大红围脖始终没摘下来。

  回到车上,花白头发还没回来,阴阳脸便对那女人说:“大姐,你也不去上个厕所啊?”

  那女人还没回答,她身边的矮个子先说:“给垫着尿不湿呢。我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带着她上厕所太不方便了,你说是去男厕所还是女厕所?没办法,将就一些吧!”

  阴阳脸恍然大悟,谁赶上这样的事,也都只能让那女人尿在尿不湿里。但那女人一动不动,低着头歪倚在后座上,瞧上去要是没有两个弟弟在左右支撑,一准儿会倒下来。阴阳脸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话,矮个子说:“我哥去买吃的了,师傅你回避一下好吗,我们哥儿俩给我姐换一块尿不湿。”

  阴阳脸见人家这样说,只好下车避嫌,心里嘀咕那高个子山西人一路阴着脸,一句话都没说过,莫非是个哑巴?

  隔了一会儿,花白头发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回来,见了阴阳脸就说:“委屈点儿,山西运煤的大货车太多,我怕后面的路会堵车,咱就别在餐厅里吃饭了。我买了吃的,咱就一边赶路一边填填肚子算了。”

  车开出服务区,又朝临汾方向驶去,花白头发取出面包夹香肠,分给几个人充饥,阴阳脸肚子也饿了,嘴上客气一句接过来就吃。车厢里酱牛肉香气四溢,香肠里淀粉却很多,阴阳脸一边吃,肚子里一边暗骂:“老醯儿果抠门,藏着上好的酱牛肉不拿出来,用碎烂肉做的香肠穷对付!”他肚子里有了食,脑子活泛起来,发现几个男人都在大嚼,唯独那女人依旧坐在那里,不吃也不动。阴阳脸刚想从后视镜再看一眼,就听见背后那女人嘟囔一句:“还有多远啊?”

  几个山西人只顾大嚼,都没搭言,阴阳脸觉得不合适,使劲咽下嘴里的面包,说:“我也是第一次跑这条路,不熟。看公里数刚跑了一半,还有五百公里呢。”

  那女人没再说话,花冠出租车再往前开就遇上了堵车,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几乎都是运煤的晋牌大货车,密密麻麻塞满了只有两条车道的高速路。起初,阴阳脸还仗着车小,循着大货车的缝隙往前硬挤,挤出几百米之后,前面再没间隙可以走,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堵了半个小时之后,再看后面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一点儿挪移的余地都没有。

  又堵了个把小时,车龙开始以虫爬的速度缓缓向前移,十分钟也没移动出几十米。光耗油不走路,阴阳脸急得要命,那几个山西人看起来比他还急,花白头发几次三番下车打探,都没探出的堵车的原因,回来就是长吁短叹,直说这下天黑前赶不到家了。

  阴阳脸正烦躁中,只听那女人说:"我有点儿渴。”

  后座矮个子就说:“妹子,忍着点吧,喝多了水又尿,不方便。等你渴得忍不住了再喝吧。”

  那女人就没再说话。

  阴阳脸担心那女人的屎尿弄脏车座,有心提醒那几个山西人,始终觉得不好意思,再想既然有尿不湿垫着,冬天里穿的衣服又厚实,拉尿也不大可能渗出来,干脆闭口不谈。几个人都放下车窗玻璃,在车里抽烟。这一堵耗去了好几个小时,等道路终于疏通,出租车驶出大运高速的临汾出口时,天已经快黑了,这时还下起了大雪。出租车的里程表上显示,已经走了大约800公里。

  山西人说,要去的地方在深山里,奔黄河方向,是个还用羊皮筏子的小山村,还有二百多公里的盘山公路,盘着吕梁山走,不大好开。

  阴阳脸开了这样长时间的车,已经很疲乏了。他怕自己犯困,索性打开了收音机听听音乐。此刻收音机收到的已经是山西当地的音乐节目,一首山西民歌《六到你家》: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两呀么两烟袋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两呀么两锅盖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大黄狗咬我的裤腰带……

  阴阳脸觉得十分好笑,忍住了没说,要不是车里有个女的,他一定会感叹这民歌的歌词隐晦。这首歌听完,阴阳脸精神头好多了,全神贯注地继续开车。

  第一眼看见吕梁山,就是满眼的碎石头,在天津开惯了车的阴阳脸就领教了它的厉害。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坡度没多少缓冲,209国道落了雪,像一条扭曲着爬山的大白蛇,连续七八道胳膊肘一样的弯道,盘旋着向山上冲去。

  盘山路是没有路灯的,前面常常是悬崖深谷,只有走到近前,才知道山路拐了大急弯。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那股酱牛肉的香气又钻进阴阳脸的鼻孔,他忍不住嘟囔一句:“你们到底带了多少酱牛肉啊,这么大的味儿?”

  “酱牛肉?哪有酱牛肉?”花白头发看了阴阳脸一眼,诧异得很,"我们没带酱牛肉啊?"

  阴阳脸一怔,抽抽鼻子,车里酱牛肉香气极浓:“没带?难道你们闻不见吗?”

  "没有啊。”花白头发抽抽鼻子,闻了几下,回头问后面:“你们闻见了吗?”

  后座上那女人没出声,两个男人都摇头,矮个子说:“没有,没闻见什么味儿。”

  花白头发道:“兄弟,你饿了吧?我这里还有面包夹香肠,你来点儿垫垫肚子,到家咱喝酒。”“是饿了,可不能吃,这路太难走,饿着肚子开车人精神,吃饱了容易犯困!”阴阳脸说的是实话。

  五个人在一辆车里,只有一个人闻见气味,如果不是四个人装傻,那就是一个人的鼻子出问题了!阴阳脸心里纳闷,却顾不上再多想这个。

  山路越来越难走,阴阳脸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努力辨识着路面,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他的出租车。黑暗,雪地,山路,驾车三大高危老虎一起到来,谁还敢开快车!车速一直保持在每小时50公里以下,照这个速度,200公里路程最少需要四五个小时。轮胎的纹路沾满了雪之后,车轮就变成了滑溜溜的一个圆,抓地力越来越小,几次转弯和加速,车尾都小幅度地甩了屁股。车上人都捏了一把汗,要是甩大了,幸运的撞在山壁上车损人伤,不走运的可能就是连车带人飞下悬崖,车毁人亡。

  阴阳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为了防止急刹车,他又降低了车速。沿途时有对面开过来的运煤大货车,多是50吨敢载重120吨的超级大家伙。这些车因为长,在盘山路转弯处都习惯往路中间开,占住一部分逆向车道,以便给车尾留下充足的余地。如果不是雪天,遇到这种情况,阴阳脸只需要踩下刹车减速就可应对,但这时候路面好比滑雪场一般,刹车踏板绝对是不可轻易踩下去的东西。万一和运煤大货车相撞,人家一百多吨的重量,轻易就能把一吨多重的花冠车顶下悬崖。

  如果没有其他过路车在场目击,出了这样的事,大货车很可能一走了之。不管是交警,还是死者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车是如何飞下悬崖的。就这样又开了几个小时,半夜11点左右,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山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险。

  穿山的国道省道,经常循着最便捷的途径修成,常常在两座山峰交界处又依循着另一座山修路,使得盘山公路上的车有时候靠着山壁走,有时候却又临着悬崖。阴阳脸在开到下坡一个大急转弯时,恰恰贴在悬崖这一边,前头却有块巨大的石头横在路面上,足有八仙桌子大小。

  吕梁山是砾石沉积层,极易剥落崩塌,落在路面上还算好,赶巧了要是落在经过的车辆上,小轿车瞬间就能被砸成一坨人肉罐头。

  阴阳脸没敢在雪路上踩刹车,他向左打轮,驶向逆向车道,打算绕过去。就在这时,前面急转弯的悬崖处突然出现了强光,一辆运煤大货车从山壁遮挡处驶了出来。

  花白头发发出一声惊呼。这时停车不管能否及时停住,都等于把安全交给了对面的大货车。那一百多吨的大家伙自转弯处过来,眼前突然出现一辆逆向行驶的车,它未必能及时停下。

  阴阳脸一脚油门提起速度,指望在大货车开过来之前抢回自己的车道。大货车这时也看到了他们,鸣着气喇叭点了刹车,喇叭声在这深山里奇大无比,震耳欲聋。阴阳脸这一脚油给得狠了一点儿,花冠车明显有点侧滑◇双方车头在相距十几米时,花冠车终于抢回悬崖这边车道。

  一大一小两车交错的瞬间,阴阳脸隐约听见大货车的司机隔着玻璃狠狠地咒骂道:“你个个抛啊?开哪里来了?!”

  阴阳脸不知道"个个抛"是什么意思,想必不是好话,刚要回嘴,突然发现眼前路面上居然还有几块人脑袋大小的散碎砾石,急切间目测,绝对高于车底盘。

  左边是运煤大货车,右边是万丈悬崖,前方是高于车底盘的落石,阴阳脸没有办法,狠狠地踩下了急刹车。

  花冠车严重侧滑,斜着朝悬崖滑去。

  阴阳脸这辆老款的16升花冠,虽然是十万元车里极其少有的前后碟式刹车,但标配没有abs,急刹时车轮很容易被抱死,在干燥粗糙的柏油路面上,会留下两条黑色的刹车带拖痕,在这滑溜溜的冰雪路上,抱死的车轮就成了雪橇板。

  花冠车极速朝悬崖滑去,阴阳脸急打方向盘,但四个车轮早已是在雪路上滑动而不是滚动,方向盘根本无法控制车辆方向。

  这只是一瞬间,反应再快的人也来不及跳车逃生,极度恐惧使车后座上的矮个子惊叫出声,而阴阳脸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辆车还欠着四万块钱账,车毁人亡,谁来赔偿还账?

  "咔咔咔!"三声刺耳的巨响,花冠车在悬崖边突然停住,巨大的惯性使车内所有人都向前一趄。那女人因为坐在后排中间,前面没有椅子遮挡,更是扑倒在花冠车两个前座之间的手刹拉手上,帽子掉在了前仪表板上。随着一起飞过来的还有一个黑糊糊的物件,“啪"的一声磕在挡把上,跌落在阴阳脸脚下。

  车厢里极为安静,只有那女人伏在两个椅子背之间,嘴里绊着蒜,阴阳怪气地一个劲说:“到了吧吧吧吧吧吧吧……”

  阴阳脸惊魂未定,侧过头看那女人,那女人居然只有多半个脑袋!阴阳脸脑袋嗡的一下,手脚冰凉,整个人都蒙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拿什么来赔这一条人命!

  他的第二个念头是:脑袋都没了半个,怎么还说话?

  三个山西人脸色煞白,都不说话,阴阳脸满腹狐疑,战战兢兢地去捡脚下的那个黑色物件。他本以为是那女人磕掉的小半个脑袋,捡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个随身听。随身听被撞到了放音键,不知哪个零件卡住了,一个劲地反复播放一个女声:“吧吧吧吧吧吧吧…”

  阴阳脸突然醒悟过来,他抑制不住愤怒,朝身边那花白头发大喊道:“你们这是蒙我拉尸啊!”

  “别喊,别喊,有事好商量!"花白头发一边说,一边捡起那顶红帽子,笨手笨脚地戴回到那具女尸的半个脑袋上,后座的两个山西人伸过手来,把那女人拉回去。阴阳脸一看,那女人又恢复了一路上的姿势,歪坐在后座上,大红帽子大红围脖,只露出一副眼镜。

  阴阳脸浑身发凉。荒郊野岭上,对着三条大汉和一具死尸,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随身听还在放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吧吧吧"的声音,山西人接过来,把它关了,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

  雪越下越大,雨刷来回摆动,前风挡玻璃外面看不见路面。刚才那辆大货车早已在漆黑的山路上消失无踪,想必已经拐过这座山。

  "咱们别停在这儿,要是掉下去可就完了!”花白头发说“咱们看看这车,要是还能动,咱们靠靠边再说话。”

  事到如今,安全才是第一位的,阴阳脸顾不上后座的女尸,打开花冠车的双闪灯,和花白头发一起下车查看。

  这一看才发现,车头前保险杠已经在悬崖上悬空探出去半尺多,三个车轮还在实地上。阴阳脸心中暗叹好险◇他拿出手电筒向车下照,原来是两块人头大小的砾石,卡住了花冠车的底盘钢梁和防护板,这两块石头又顶住了悬崖边的一块岩石,救了四个人的性命。

  底盘钢梁并没有变形,防护钢板虽然有两处凹痕,扯断一处连接,但并不妨碍驾驶。三个山西人陪着阴阳脸一起看了车况,矮个子一脸惊讶,突然冒出一句:“透来,这是祁家铺子啊!”透来”是句山西方言粗话,类似"我靠”。

  三个山西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那个矮个子扑通一声,就朝着花冠车后座跪下了,磕了个头,嘴里念叨着:“妹子,是你嫂子当初不让我管的……当哥哥的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别带我走…我家里…不是,我们几个家里都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山路极黑,花冠车的双闪灯一亮一灭,橙黄色的光照得几个山西人脸上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阴阳脸见他们面露恐怖之色,头皮都炸起来了,不知道这祁家铺子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这几个山西人为何如此害怕。

  花白头发定了定神,照着跪在地上那矮个子屁股踢了一脚,骂道:“你个个抛啊◇球毛鬼态!闹球甚了?妹子这是救了咱几个!她活着时最知道疼人,死了还能翻脸不成?"

  被踢的年轻人也没还嘴,又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花白头发见阴阳脸欲言又止,便说道:“咱们先把车挪到安全地方去,然后我再给你讲。”

  四个男人商量一番,由花白头发脱下外衣,罩在女尸的头上,然后一起掏出"水龙头”,各自对着一个车轱辘放热水。雪夜的深山公路上这般景象很诡异,但热水浇化了轮胎上积存的冰雪,轮胎冒着热气,露出了具有良好摩擦力的深深花纹。朔风夹着雪片飞舞,四个大男人放完体内最后一滴热水,依次打了一个寒战。

  阴阳脸在山路上站了半天,冷鼻子回到车上,又闻见酱牛肉的香气,他顾不上这个,小心翼翼地向后倒车,山西人在车后看着,出租车慢慢倒回柏油路面,几个人才长出一口气。众人回到车上,阴阳脸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找了一处视线好些的地方,停下来灭了车。

  花白头发说:“这里停车不安全,别让运煤的大货车把咱撞了,反正离我们家很近了,还是边走边说吧。

  阴阳脸说:“走不了。异地死亡,按《殡葬法》一律就地火化,跨省运尸不合法!要是遇到检查的,对你是罚款五千块,对我呢,罚款一万块,还要扣车。那一扣车就是六个月,交不出罚款就拍卖我的出租车,我拖家带口的招谁惹谁了?"

  花白头发求情道:“兄弟,算我们哥儿几个求你了,你就帮我们把妹子送回去吧,反正也没有多远了!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的,不会有人来查。要是真遇到检查的,该怎么挨罚我们自己担着,你就当不知道。”一旦遇上检查的,这些解释屁用不管,阴阳脸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打算报警,一瞥眼间,手机竟没有信号。花白头发一把捂住阴阳脸拿手机的那只手,后座上始终没开过口的高个子恶狠狠地说:“让你开就麻利开,别自找倒霉!你一外地人,也不睁眼看看这是到谁家门口了?”

  阴阳脸也不言语,脸上忽阴忽阳,伸手从驾驶座下面抽出卸轮胎的大扳手,扭头瞪着高个子。他抡着片儿刀砍满街打群架的经验是:我不怕你,你就怕我。熟悉他的大小混子都知道,阴阳脸的脸色忽阴忽阳,那就是动手的前兆。几个山西人虽不清楚阴阳脸的过去,但也在一瞬间从他脸色上看出这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花白头发朝高个子骂道:“闹球甚了?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旮旯旯里蹲着去。”高个子马上不出声了,扭头扶了扶歪倒的妹妹尸体。

  "她是我们的小妹妹。”花白头发说,“我们老娘瘫痪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没人照应不行。我们几个欠债的欠债,下煤窑的下煤窑,家里老婆孩子都管不过来,更没精力照顾老娘。这副担子,就由我们这个没结婚的妹子一个人担起来了!

  她本来还处着个对象,都谈婚论嫁了,这下也耽搁了。人家男方的家长说得在理,花钱盖房娶媳妇,总不能再接来一个瘫痪的老娘养着。那男的跟我妹妹是真好,一等就是七八年,最后年龄大了,再耽搁就连孩子都耽搁了,家里催得急,实在等不下去了,就逼着我们妹子表态。我们妹子没法子,就跟我们几个当哥哥的商量,先替她照管一段时间,等她成了亲,再回来服侍老娘。我这当大哥的也有私心,怕她这一走不再回来,干脆支支吾吾躲“我们都不对,”后座上两个男人叹了口气,说,“咱都对不起咱妹子!”

  花白头发接着说:“有天妹子买了十来斤上好的牛腱子,又是煮又是熏,流着眼泪做了一锅酱牛肉,做好了也不给我们吃,都放在一边晾着,我们也不知道她这是干啥。那男的偏偏就来了,一进门闻见酱牛肉的味道,就掉了眼泪。他这一哭,俺妹子也下了泪,拿出个袋袋就把熏好的酱牛肉都装了进去。”

  阴阳脸听到这里,下意识抽了抽鼻子,车厢里依旧飘着浓烈的酱牛肉冷香。

  "那男的说家里逼得急,硬找了个女子,这就要娶亲了,俺妹子也不言语,把装着酱牛肉的袋袋递给他,扭头就进了偏窑,再不肯出来。那男的拎着袋袋,站在正窑里唠叨:‘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吃你做的酱牛肉"我们妹子虽没说什么,但好几天眼圈都是红的,坐在窑洞里守着老娘发愣,眼睛总朝着那男的村子方向看。

  其实对着黄土墙,隔着黄土山,又能看见什么啊!”阴阳脸一动不动,看着挡风玻璃外纷飞的大雪。花白头发又讲道:“说来也巧,那男的结婚才三天,我们老娘就过去了,发送老娘那天,我妹妹哭得都昏死过去了。前赶后错,就差这三天,这就是命啊!”阴阳脸心里一酸,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了那女人一眼,依旧是两个哥哥夹持着她,红帽子红围脖,一动不动地歪坐在后座中间。

  花白头发又接着说:"发送了老娘,我们几个商量着给妹子找个人家,可她都过了30岁,在我们这里,她这岁数可就真算太大了。邻近村子再找不到合适的,找个死了老婆的吧,又对不起我那黄花大闺女的妹子。村里人都知道她惶,她不愿意受人可怜◇要出门去大城市打工,远远离开这块地方。一家人好说歹说,都劝不住她,结果这一去,遇到了车祸,让个大汽车碾破了脑袋。”

  花白头发继续念叨,声音里带了哽咽:“我妹子为这个家操持了一辈子,给老娘端屎端尿好几年,从来没享过一天福,就这么在异乡异地被烧成灰,做一辈子孤魂野鬼,那我们这几个哥哥,也太对不起她了!我们就打算把她带回来埋了,有机会再寻个没结婚就死了的年轻男人,给我妹子结个阴亲,埋在一起,好歹算是个安慰◇”

  阴阳脸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二话没说,将大扳手插回到驾驶座下的缝隙里,启动汽车又开了起来。花白头发抹了抹眼角的泪,阴阳脸想了想,问道:“不对啊,出了车祸◇那尸体是由交警监督着送到殡仪馆的,殡仪馆连着火葬场,层层手续◇你们是怎么把她弄出来的呢?”花白头发也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这世上的事,有时候难办,有时候又简单,说细了对谁都不好。”

  阴阳脸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鹅毛大雪扑落在风挡玻璃上,又被雨刷器快速抹去,再落,再抹,周而复始。阴阳脸想起磕头的事,不明所以,问道:“你弟弟磕头是怎么回事?祁家铺子是什么地方?"花白头发脸像浸了老陈醋,酸着脸嘟囔一句:“那男的就住在祁家铺子…”阴阳脸汗都下来了。几分钟后,花冠车下了公路,驶进一个黑糊的小村落。

  按花白头发的指引,停在了山前一个小院子前,院子里是依着山挖就的三孔黄土窑洞,镶着木头门窗。女尸依旧呈坐姿,红帽子红围脖,出嫁女一般被几个哥哥抬下车,搭进了窑洞。花白头发请阴阳脸进屋吃饭,收拾屋舍让他睡一夜,明天再回程。阴阳脸本来不肯进去,却不过山西人的热情,答应喝一杯热水再走。这是阴阳脸第一次进窑洞。

  进了正窑,迎面先看见桌子上摆了一张遗像和几样简单的供品。照片上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农村姑娘,留着长发,一双小眼睛细细的,正微笑着。照这张相片时,想来她还在无限幸福之中!这姑娘的五官除了眼睛小些,其他都不错。阴阳脸当时就想,如果生在大城市,去割个双眼皮,打扮打扮一定是个美女。

  花白头发拿出一沓钱,说:“兄弟,我们家你也看见了,不富裕,后面又要办丧事,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这3000就算是剩下的车钱,您收下吧。”

  事先约定的车费是3500块,阴阳脸前面先收了1000块,应该再收2500块。他想了一想,接过那3000块钱,数出十张,还给那山西人。

  花白头发一愣,问:"怎么?”

  “拿着吧,我都想好了。”阴阳脸说。

  花白头发说什么都不肯接回来,双方扯打半天,最后阴阳脸说:“得,这1000块算是我给这位妹妹上炷香,你们别驳我的心意。”花白头发这才把那1000块钱收回去,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尝尝我们山西的合子饭吧!”

  阴阳脸不知道合子饭是什么吃食。他怕村子里谁家对拉尸这事看不顺眼,或者跟丧主家不睦,去打小报告,村委会要是来人扣了出租车麻烦就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留下品尝这没听说过的合子饭。

  这家人留不住他,十分过意不去,把阴阳脸送了出来。临出屋时,阴阳脸就觉得正窑里冷风嗖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还是那样微微含笑。

  花白头发特意拿出八个苹果,在出租车前后各放四个,说:“四平八稳,一路平安啊!”阴阳脸一上车,又闻见车里有酱牛肉的香气,他百思不得其解,驶出村子上了公路,沿来路往回开。也许是车里只剩下阴阳脸一个人了,温度很低,暖风开到最高档,车厢里还是比来时冷得多。阴阳脸冻得哆哆嗦嗦◇几次拿手去试暖风口的温度,都觉得很热,不知道车里怎么会这样冷。

  走了一段路之后,花冠车突然熄了火。阴阳脸慢慢停住车,拧动钥匙打火,可是连打几次,发动机运转有力,就是点不着火。

  阴阳脸看看仪表盘,汽油还有,水温不高不低,机油压力充足,就奇怪这车子怎么就是点不着火。他打开双闪灯,拿着手电筒顶着雪下车,觉得车外虽是大雪纷飞,居然比车里还暖和些。他打开前机器盖子,查看电路◇高压低压都没看出不妥。

  阴阳脸站了半天,一回到车里,又闻见那股浓烈的酱牛肉香气。车子还是点不着火,阴阳脸盯着那几个浅红色的苹果发愣,喃喃自语道:“没毛病啊,真见鬼了。”

  “鬼”字一出口,阴阳脸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回头看一眼后座。当然什么都没有,车里就是他一个人。再试着打一次火,后座右边的窗玻璃突然一声响,缓缓自动往下落,风夹着雪片一下子冲进车,车里反而暖和起来。他发了一阵愣,按动玻璃窗总控制器,那块车玻璃又升了回去,一直都弥散在车里的酱牛肉香气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阴阳脸突然醒悟,他急忙下了车,打开手电筒四下里搜寻,果然,前面不远处悬崖边有两块人头大小的砾石,虽然蒙上了厚厚一层雪,还是能看出地上有拖拉痕迹,以及四大块的黄色尿冰。此处正是来时险些滑下悬崖的祁家铺子。

  从悬崖边往下看,隐约看见下面几处屋舍,除了纷飞的鹅毛大雪,再无任何活动的东西。

  突然,出租车里的收音机响了起来,播放的正是那首山西民歌《六到你家》: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两呀么两烟袋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妈妈打了我两呀么两锅盖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大黄狗咬我的裤腰带

  第六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听说你二天前已把那羔斗掀阴阳脸毛骨悚然,奔回车里坐定,又拧钥匙,这次一拧就是轻快的点火声音,花冠车随之启动。阴阳脸给了一脚猛油,车子加速过急,在雪地上侧滑了一下才疾驰而去。

  飞卷的鹅毛大雪,险峻的盘山公路,无边的茫茫黑夜,花冠车在吕梁山路上顶着大雪飞奔,阴阳脸开得畅快淋漓。沿途无数次上坡下坡急转弯,无数次险情都有如神助,化险为夷,仿佛那八个苹果真有护佑一路平安的神效。出租车跑了一夜,天亮雪停时,终于到了临汾。阴阳脸问路时,听说高速已经洒了盐,他吃完饭就驱车上了大运高速。本来以为还会遇到大堵车,没想到一路仍然出奇的畅通,十五个小时后,阴阳脸平平安安回到了自己的家。

  后来,阴阳脸把这段经历讲给相熟的司机们听,大家都不肯相信,有的说雨雪天电路容易联电,车熄火和落玻璃这类事不算稀奇,有的说放录音机装死人说话哪能唬住活人,有的说酱牛肉味是山西人耍手段掩盖尸臭。

  还有的嘴臭,说来回两千多公里,开车闷,哥们儿你编故事哄自己开心呢?

  阴阳脸脸上忽阴忽阳,微一抽搐,接着淡然一笑,也不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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