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闻是非

  岁暮风寒阵阵,霜结于松层层。

  可青土白地的操练场上,数千肃容精兵却不断地传着粗气,淌着热汗。

  “箫参将。”

  齐声一吼,天为之震,地为之摇。

  箫吟挺立于众军士前,略显黝黑的脸近日似又消瘦了几分,尖尖的下巴更称出威武之气,峻目缓缓扫过每个军士,手中握的长剑映照着白色光芒,灿灿生辉。

  他一圈巡视下来,竟有股无形的压力,纵使底下皆为坚壮兵士也不禁呼吸微紧,驻目正视,眸泛精光,沉音朗声道:“你们都乃我军三万士兵的精英,所以需比他人每日多操练两个时辰,对此可有不服?”

  “没有!”

  “再说一次!”

  “没有!”

  “好!”

  重重点了下头,下一刻,箫吟满脸阴沉道:“即是如此纪鹄,郅锡,你二人昨日因何不守军规擅自离位?”

  被点名的二人先不由一愣,未想昨日早退未满小半个时辰,今日箫参将就已然知晓了,随即出列。

  箫吟面无表情道:“下去一人领四十军棍。”

  他身旁一位将领踌躇了下,还是上前低声道:“他二人乃是结义兄弟,昨日是因纪鹄之母病重所以……”四十军棍下去,只怕当场丧命。

  箫吟面无表情地再看了他二人一眼,未发一语,那将领便知事无转圜,挥手命人带了那二人下去领责。

  桎齐身为校尉与箫吟较为熟念,心下暗思:总觉得箫参将自福城回来似乎更沉闷了些,执军法亦更严厉……

  箫吟知其心思淡淡道:“桎齐你该知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桎齐闻言心一跳,又听他道:“我正是顾念他为尽孝道,才从轻发落,熬得过四十军棍便饶了他们这回,要不替之善待其母也就是了。”

  桎齐遂噤声。

  箫吟举头仰望,天穹如洗竟没有一朵云彩却白得发亮。

  “箫吟,你要跟我去钨启?”那日郡主她一眉轻抬,唇上挂着笑却无笑意,“你难道忘了么,箫吟?你是参将而非我的护卫!”

  “……”

  “你忘了十四年前在钨启的军营中说长大后要守护我中原大地,再不让中原百姓像你一般家破人亡!”

  “我欣赏的是那个即使被打得伤痕累累却不肯低头的少年,所以为他与钨启韶定下赌约,所以回中原后唯一一次开口请托父亲之事,便是让他参军,可如今不过十数年安逸你便忘了当初的信誓旦旦?”

  ......

  苦涩的笑在嘴边漾开,最终自己还是留了下来。

  箫吟回眸看向练习射箭的弓弩手,练习戟法的长戟手,气势如虹却是用血泪来换。

  郡主…也该快回了吧?

  正想着,有的士兵一路小跑而来,双手奉上蜡黄信封,“参将您的信。”

  ************

  略带异族风情的清雅茶楼上,秀绝少女倚窗而坐,手执书卷凝神翻阅着。

  “郡主。”冰凝想引起静坐一旁阅书人的注意。

  拜托,那本书郡主十四岁时不就能背出来了,有必要还看的那么认真么?

  “唔?”

  “这福城风景依旧啊。”

  此话一出,暗道声糟,怎忘了铭烟小姐正是在此殒命?自己今出此言岂非挑起郡主物依旧,人已非的伤感?

  小心地瞟栖雁眼,见其神色未变依旧看着书连眼也没眨下,摸摸鼻子,冰凝可不会认为自己的话有被这人漏听的侥幸。

  沉默半晌,冰凝终是按奈不住,选了个自以为安全的话题。

  “郡主,你说秦世子他为何一进福城就没了人影?”

  栖雁拿书的手向下微斜,抬眼瞅了她一眼,抿嘴微微笑道:“秦世子是大忙人自然没有我们那么悠闲。”这些日子不在,天殒想来发生了不少事,路上偶尔吹进耳里的…传言,亦不知是真是假。

  一回中原,是非就到。

  “郡主,你…不高兴?”冰凝不确定地问。

  “没什么。”栖雁单手支着窗栏,俯视街上各行其是的百姓,或许是伤还未好透彻的缘故,开口带着几丝倦意,“我只是真得有些累了。”

  “周郡主?”

  突然一个醇厚的男音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栖雁觉得略有些熟悉,扭头去看,一高大魁梧的青年大步走近,脸上带着不掩饰的惊讶,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放下书,栖雁起身的刹那已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唇上只挂着温婉的弧度,此地毕竟有闲杂之人,无意人引注目,故而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偏轻却能使对方清晰得闻,“易世子。”

  易雪松适才远远见她,一时诧异嗓音微高了些,此刻见她这般也明白自己又莽撞了,俯首轻咳一声,略显尴尬压低声道:“周郡主,你…怎会在此?”不是早该回翼城了么?

  栖雁浅笑,不答反问:“易世子,不是也在此处?”

  易雪松挠挠头,高大的人竟有些不好意思般,讷讷道:“也是。”

  一旁冰凝都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栖雁眼角冷冷一扫,使冰凝急忙掩口,自己眼底却亦掩着笑意,“相请不如偶遇,世子不如坐下一起用些茶点吧,”

  易雪松性子爽利,也不多推让,就她对座坐了。

  热茶再次奉上,易雪松端过噎了口,瞟到对座栖雁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茶盖,神色不经意间透出几分慵懒,姿势却优雅到无可挑剔。

  自己永远也及不上吧?易雪松有几分无奈地叹息。

  当初,赴福城之宴前,母妃告诉他曾在府上打过擂台风采夺目的神医燕昔就是周王府的郡主,他愣了半晌才在母妃严肃的眼神下明白那不是玩笑。那一刻真的惊呆了,聪明的女子自己不是没见过像小妹,母妃都很聪明,可是……

  偷偷再瞥向她眼,燕昔或是周栖雁的才智已不能用聪慧女子来形容了吧?

  去福城的一路上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外露情绪让人看出破绽,结果惊讶在得知那位宣公子就是二皇子时就全部用完了。

  他们,燕昔和宣公子似乎很熟念,那…周栖雁和二皇子彼此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么?

  一头雾水,自己果真思考不来太过复杂的问题。

  数日后,听闻周郡主与秦世子一同到了,迷糊的感觉不由愈发深了,秦家怎的也搅了进来?

  待见到她却是那日宴席了,她瞧见自己,不见一分拘束,更无尴尬,虽则她必定明白,自己已知晓了周栖雁就是燕昔,在那样清泠澈亮的眼眸下,自己似乎也安定了下来,总算未曾失态。

  福城宴后,她匆匆而去,今日却又不期而现,似乎每次她都是这般…来去无踪。

  轻抿了口茶,唇齿间流淌着清新香气,栖雁悠悠道:“易世子来此偏远之地想来有要事,不会耽搁吧?”

  “不会,雨竹的嫁妆我已准备妥当了。”

  “易郡主的嫁妆?”那个大美人要成亲了?栖雁发现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比自己想得还多。

  “对阿。”易雪松不解对方的讶异,“二皇子亲自主婚,郡主你未得消息么?”就算她未曾回王府收到请柬,但也不该一点也不知情吧?

  “岂会?”栖雁笑得无害,“只是易郡主,不该说公主才是那嫁妆如何需要易世子准备呢?”

  易雨竹既然已封为皇家公主,嫁妆自该由皇室筹备。

  易雪松以为自己之前会错意,点点头,爽朗笑道:“我为她准备的是哥哥给妹妹的嫁妆。”

  不是世子,公主,无关家族名利,只是哥哥和妹妹,如此简单。

  栖雁认真地瞧了眼面前直率到有些缺心眼的青年,曾认为有这么个哥哥乃是才貌双全的美人郡主的不幸,所以才有了险些牺牲她一生幸福的那场比武招亲,不过如今看来……

  俯首掀盖,茶香绕鼻,无论如何,易郡主真的算是个很幸运的人吧,苍天眷顾她至此。

  清雅一笑,“你是个好哥哥。”

  易雪松怔怔看着她优雅翩然,空灵清雅,或许是清减了些的缘故,比起上回见面时清泠出尘,她似乎多了几丝女子的娇美,那不是一套女装便能称得出的,是从眉目间,神韵里,淡淡逸出的……

  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看着一片嫩嫩的茶叶旋转着逐渐沉至杯底,栖雁似无意道:“说来最近喜事颇多,二皇子的婚事也近了吧。”

  “该是吧,要不然楚家也不至于……不过我们四亲王府素来和睦,如今楚秦两家这般,不好吧?”以为栖雁定然全晓,再加上易王妃曾说两家是世交,易雪松对她毫不设防,将心中的不安说出。

  冰凝瞟了眼这位浮上愁色的易家世子,和表情淡淡毫无波澜的栖雁,终于明白自家郡主一反常态‘热情好客’的真正缘由。

  勾出抹漫不经心的笑,栖雁淡淡道:“世子所虑甚是,有些事却非你我可定又何必自寻烦忧。”

  看来传言不假,楚家果然在这些日子吞了秦家不少势力,那他……

  正思虑着,忽闻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斜眼瞧去,嘴角噙着含义不明的笑,紫衫墨发,灼灼其华不是秦昕是谁?

  易雪松瞧见秦昕与方才见到栖雁比更为惊讶,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

  秦昕悠步走近,见礼道:“想不到在此竟遇到两位。”

  冰凝的眼睁得圆圆的,这…这算‘恶人先告状’还是‘空口白话’?

  回首再瞟眼自家主子没有丝毫破绽的脸,唇角保持适宜的弯度,吞了吞口水,低下头,悄悄往后挪了两步。

  栖雁垂眸,看不清神色,微笑道:“果真有缘。”

  易雪松遂以为秦昕是另一个巧遇,但粗旷如他也不禁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客套两句,又当面邀约两人去参加喜宴就先告辞离去了,临走还回头望了两眼,似仍有些不安心,见两人一派和谐又觉是自己想得太多。

  冰凝蹭蹭地溜走说要再备些点心,秦昕毫不客气地坐到栖雁身旁,一缕胭脂香气浮过,栖雁微微蹙额。

  秦昕笑得有几分得意,道:“不想问我去哪儿了?”

  栖雁挑眉:“你身上有胭脂味,而且…算不得清雅。”

  秦昕兴味更浓,认真盯着栖雁,似是有所期待般道:“所以?”

  斜撇着脑袋,栖雁睥睨他眼,状似认真思虑了下:“这种胭脂会用的多为烟花之地的女子。”

  “那么?”秦昕一眨不眨的锁视着她。

  “烟花之地,君子不涉足尔。”听不出喜怒,语气一本正经。

  秦昕灰褐色的眸子更亮。

  “不过以此为暗桩不引人注目,又可轻易获取消息,即使多去些次数也不过得个风流的名号。”栖雁忽而笑眯眯地瞄向他,“也算是个不坏的点子。”

  耳边似拂过热气,带来丝轻至难以闻得的叹息,栖雁转过脸却只见秦昕扬眉轻笑。

  灰褐色眸中似赞似叹。

  璀璨星眸中似悟似疑。

  他们都是聪明至极之人,料事素准,猜得对方七八分,却不知还有两三分便是变数,即使心意相通也非事事不需明言,待明了确是很久以后了。

  *************

  “三姐,你觉得这匹布怎样?”

  楚暮荷瞥眼身旁格外亲切的四妹,伸手轻抚绸缎软布,蓝底点缀着牡丹花样,华贵中带着典雅。暮莞素有才女之名倒也相配,但她心中却明白,今日自己这个一向心高的妹妹会这般亲热的拉自己来选布料,绝不会那么单纯。

  这匹布……

  “很相配。”楚暮荷展颜淡雅一笑,“牡丹为花中之王,乃是帝王之花,正合四妹。”

  “哎?”楚暮莞嗔道:“三姐乱说。”

  楚暮荷含笑望着她反复摩挲着布料一脸满足,现在她该放心了吧?二皇子妃之位自己从无意与她相争,只是……

  垂下眼睑,自从福城回来,大哥、二哥神情凝重,便是曦帝陛下他明助楚家,甚至这联亲之议也未见其展颜,眉头反而一日比一日紧缩……

  手不自觉地捏紧,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等待楚家的,究竟是福是祸?

  *************

  不愧地处边境,栖雁扫了眼客栈的厢房,嗯,和刚才的茶楼一般有股淡淡的异域风情,如果不是自己对外邦的回忆都谈不上美好,应该会欣赏才是。

  “郡主。”冰凝放下行囊,“你要去参加那个喜宴么?”

  “当然。”栖雁颔首,说来自己可是那大美人和书呆子的媒人呢。

  “那我们不先回王府下么?”王爷一定很着急。

  低头沉思半晌,栖雁的眸飘忽不定,终还是喃喃道:“不必了,反正已给箫吟去了信,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

  “……”会担心的不只箫吟啊。

  也罢,郡主这些日子也够累了,还好有秦世子在。想起秦昕,冰凝斜眼瞄瞄对面的厢房,嬉笑道:“你确定和我一个房?”

  “唔?”栖雁转身,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莫非冰凝你想与随影一间?这个么……”

  “郡主!”冰凝脸涨得通红,狠狠瞪她。而后有些气馁,嘟着嘴道:“郡主,做人要知恩图报才好。秦亲王府如今遇上麻烦,秦世子必然头痛,说来他是为救你才离开中原的,结果偏在这十数日,秦家遭打压,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连易世子都操心,事情决计小不了,您……”

  冰凝的话在栖雁的笑睨中逐渐轻了下去,以其对自家主子的了解……

  果然,只听栖雁一派无限感慨样,道:“女生外向,古之人诚不欺我也。还未出嫁胳膊已拐到那儿了,唉。”

  “郡主。”冰凝磨牙。

  栖雁却在下一瞬,收敛的嬉笑,眸似琉璃澈亮通透,淡淡道:“冰凝,你的知恩图报若是指以身相许,怕是我不会,他不屑。至于,秦家失势……”绝不会这般简单。

  “秦家失势如何?”悦耳的声带着兴味响起,秦昕笑着推门而入。

  栖雁没有丝毫尴尬,回他一笑,道:“我还在想,你要多久才进来呢。”

  原来郡主早知世子在门外,冰凝咬牙,倍觉无力,忽而眼一转,乘秦昕不注意对栖雁做个鬼脸,溜出房去。

  栖雁嘴角抽了抽,低首叹息一声,便被人从后圈在了怀里,她瞅瞅左右两肩上搁着的胳膊,感受到背后突然增加的重量,撇撇嘴道:“你很重。”

  抗议未起到丝毫作用,偏首只见可恶的笑脸。哼了一声,索性找了舒服的位子向后斜倚着,反要他承受自己的分量。秦昕低笑一声,双臂收得的更紧些,汲取她发间的馨香。

  栖雁放任自己依靠在他怀里,就这样完全倚赖着,似乎也不错呢。

  “你还未说秦家失势如何?”

  放软的身子微微僵直,栖雁淡笑:“有你在,秦家真会失势么?”

  秦昕戏道:“雁郡主竟对在下如此有信心么?”

  “你的能耐。”栖雁半真半假道:“我自是信得过的。”

  “栖雁。”秦昕喃喃:“你愿陪我去喜宴我很高兴。”

  “哎?是陪你去么?”栖雁状似惊异。

  “无妨,那便算我陪佳人前去。”

  “呵。”栖雁轻笑一声,掰着手指细细盘算道:“我的功力如今才恢复了六层,冰凝又是大伤初愈,这一路万一有什么坐山断路的,到确实不便。”颔首,朗目轻扬,朝他笑得甜美,“这一路还真要有劳昕公子了。”

  天际一弯弦月绽浩,银色月华映入两汪秋水间,清澈而灵皓,秦昕怔怔看着她,灰褐色的眸晶闪炫灿,栖雁脸上有些发热,转了头去,一时无语。

  晚风徐徐徜徉,轻拂起二人的发丝,在风中纠结,缠绕。<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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