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61

  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迷糊时觉得到处是蠕动的八脚叮,昂着头冲我而来。这种长在桐叶上的青虫,花花绿绿,小手指粗细,巨毒,皮肤只要沾到立马红肿,又痒又疼,得用头发狠劲擦方能缓解。清醒时总想起青崖上的老桐树,为了采桐子时不被八角叮碰到,我总在新叶初发时就爬上树检查每一片叶子上的幼虫,见到虫子就用树棍戳死。

  是不是我那时戳死的八脚叮太多?现在它们的魂魄找上我了?开始日日夜夜啃噬我的身体,就如同它们活着时以桐叶为食那样!果报循还,来得这么快吗?今世欠下的不是来生才还吗?为何我今生就要为那些小生命买单了呢?

  边巴一直在医院陪着我,寸步不离。当然,陪着我的不只是他,还有两个二十四小时的特护,还有他那两个一直站在门口的手下。之所以变成两个,边巴说那个踢了我一脚的已被他打发掉,新来的下周才上岗。

  上午,我让他回去换衣服,日夜守护我十天,已超出了我对亲人的要求标准。对于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有过切身体会。我三姨,当年查出肺结核后,一个人搬到放柴火的棚子里,三块石头搭一个灶,一个黑乎乎的小鼎锅,三季红署汤、一季高粮汤,娘家人、婆家人、老公、她的三个孩子不过咫尺之遥,却没一个人主动靠近她,因为怕传染。大冬天的,她就裹一床薄被单和衣卧在干草堆里。记得母亲扫马路时捡回两床破棉被给三姨抱去,回来时一直抹泪,说太惨了、实在太惨了

  边巴能守我十天十夜,我真的非常感激了。所以坚持让他回去换衣服,而且要他在家里好好睡一觉,晚上再过来。

  他万般不情愿地走了,出门时还叮嘱门口的护士,说有事马上电话他。

  肩胛骨折、子宫破裂大出血,居然还活着,也算是奇迹吧。听说尼顿兄弟仨来过医院好几次都被边巴的手下挡回去了,他不让他们来看我,说一见他们兄弟就生气,还说从此兄弟没得做了。倒是尼顿他们的夫人央金来过一次,提了很多补品,满脸歉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初见央金的心情,她给我的感觉远没外界传说的那么强势厉害,反而,我觉得她挺温柔贤淑的,言谈举止非常得体。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和尼桑曾经的事儿,但见她为了尼桑反反复复地跟我们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极为难过的。

  在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就是她了。

  就算要道歉,也不该是她来啊。

  护士吃饭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精美的紫檀盒子,说是护士站刚送过来的,一个客人请他们转交我。

  我看了那个盒子一眼,不像是保健品的包装啊,有些奇怪,问是谁?为什么自己不送进来?

  可能是你们的人不让进吧。护士说。需要打开吗?

  打开吧。

  盒子有锁,钥匙装在另一个小丝绒盒子里。护士打开盒子后,满脸惊讶,取出一个黑淘做的埙,说这是什么东西?花瓶吗?

  我示意她放在我左手上,因为我右手不能动,肩胛打着石膏。

  这个叫埙,一种古代的乐器。我说,打量置于掌心的埙。釉黑,温润如玉,一朵白色的兰花、三片细长的叶,极简,却极美!

  我问护士:盒子里还有什么?

  她拿起两张卡片,一张是这个埙的收藏证书,另一张是制作这个埙的工艺师简介。

  再没有了吗?我问。

  她把盒举起给我看了看,说没了。

  我把埙放到嘴边,试着吹了一个“3”,音色美得如从遥远的天际飘下来。不敢再试其它音了,因为一用力腹部缝合处就撕裂般地疼。子宫破裂,这辈子,我只怕再无当母亲的命了吧?本来还想着跟边巴结婚后尽快要个孩子的。

  小生命的出现会让男人拔节生长的。唉命定的东西,真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请求护士:能帮我翻个身吗?一直这么平躺着,身子僵得不行!

  她过来,慢慢推着我的背,我自己试着小心翼翼用力,终于侧转了身子。

  忍着翻身带来的伤口不适,对她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你去休息吧,有事我叫你。

  她为我盖好被子出去了。

  我握着埙,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神思悠悠。

  今天是我的生日!

  摸出电话,给母亲打过去,她说她在楼下广场,看别人跳舞。

  你去和她们一起跳吧,我说。多活动活动,对你的腰有好处。

  我不会跳,学不会。母亲说,然后问我。你给老三打钱了没有?

  我说早打过了,你放心吧。

  母亲说:那就好。他什么时候可以医好啊回来啊?不要担误了毕业!

  不会担误的。我说,什么时候回来得听医生按排。

  那是那是。这回一定要治好。母亲说。不说了啊,我要看跳舞。

  我本来是想跟她说谢谢她给了我生命并把我抚养长大的,还没来得及,母亲就挂了电话。

  自父亲去逝,就只有自己记得自己的生日了。母亲太忙,每天睁开眼就有三张嘴等着要吃要喝,她没有时间也没心情给我们过生日。别说我们,就是母亲她自己,我也从没见她过过生日。

  忍着痛,慢慢伸手到床头柜上,从花篮里取过一朵黄玫瑰放在枕边。年年的今天我都会为自己准备一份礼物。有时是桐花编成的花环、有时是打碗仔(不知是什么东东)编成的手链、有时是玻璃糖纸做成的头花长大后,会弹琴了,每年的今天,我都会为自己边弹边唱一曲《生日快乐》,还会随意加些变奏,让年年的生日歌都不一样。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我知道我只要一出声,门外的人马上就会进来,赔着笑脸问我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呢?我能说我需要生日蛋糕吗?需要生日礼物吗?需要有人跟我说生日快乐吗?我需要这些,但我不能说。

  我很想很想为自己唱一曲生日快乐歌,只是肩上的伤、腹部的伤都让我无法用力,气息流动会扯得伤口更疼。

  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埙是我专门找人定制的。生日快乐!

  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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