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19

  我和小弟通话时,熊得伟就在边上。早上他遣人送来一套衣服,是我不认识的牌子,约我下午到河边茶楼喝茶。

  听到小弟第一句话是要钱救急的,我以为家里出事,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开了几步。

  我有个学生得了脑瘤,急需做手术,要8万块钱!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一向善良的三弟眼里闪着泪花的样子。他是那种连虫子都不忍心踩死的人。

  我没有回答三弟,沉默着。

  姐,你在城里认识的人多,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捐助,那是个好孩子,成绩很好,只是家里很穷,他们家有六个孩子。三弟声音颤抖着说。

  嗯,我尽力想想办法,小弟,各人有各人的命。口中说着这话,心里却明白,我不会帮这个忙。我不过是ktv的一名服务员,自顾尝且不暇,哪还能有钱去捐助一个山区孩子?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事世间肯定有,但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就像刚刚劝解三弟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命。三弟负责慈悲,得脑瘤的学生负责受苦受难,而我只是这浑浊俗世的一个过客。谁不愿意做三弟那个角色?谁不想成为别人生命里被感激的那个人?可我的这个角色,即使再肮脏,也是需要有人扮演的。

  挂了电话,一转身看到熊得伟坐在椅子上,点着烟,凝视着我。家里出事了?他问。

  出得了什么事儿啊。我笑着回答。

  没事儿就好,这衣服你穿着很好看。他指着今早他送我的那套衣服。

  我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过去坐在他对面。早上红云看到这套衣服时,说这是名牌,香奈儿,价贵昂贵,她故意强调着昂贵两个字,正在走廓上刷牙的紫烟看着熊得伟小弟离开的背影,说了句男人都是贱相,对他好的不珍惜,不把他当回事的到巴巴的贴上来。

  坦白地说,在这此前,我从不知道香奈尔是什么东西,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三个字。用红云的电脑百度,跳出来的价格让我心惊肉跳。本来还犹豫穿不穿,后来转念一想,人家给我这个是看得起我。

  衣服剪裁没得挑,利落得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粉色暗格纹毛边长袖外套再配上同款的刚到膝盖的裙子,一双细高带跟的羊皮鞋。穿上之后,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在洗脚城做过,也不是ktv的服务员。

  缓过神来,我笑着回答熊得伟,那是熊哥挑的好。

  他倒是很满意我这个回答,又说我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问我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音乐老师,我说,为了钱最后辞职了。然后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想给自己立什么牌坊。经过那晚血肉横飞,别人看不看得起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自己看得自己就行。

  熊得伟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烟。

  他不说话,我也不会主动提什么,默默地端起茶杯。

  你打起人来真是泼,你还记得泼是什么意思吧。熊得伟笑道。

  谁掉了颗牙都得飙。我掏出胸口那颗牙齿护身符晃了晃又放回去。

  为什么还要留着?不是给你出气了吗?他说。你如果不满意,我可以再帮你!

  不用,我说,一颗牙换三颗牙,我已经赚了,这个只是想留个纪念。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对了,我想回趟老家,你陪我一起吧,机票刚已经差人买好了,明天。

  当老家这个词直愣愣出现在耳朵里时,我反应了很久。离开那个桐花灿烂的地方也才半年,但已恍如隔世。那是我上辈子生活过的地方,那里的一个小土堆埋着我的爸爸,那青崖上的桐树挂着我儿时的梦想!

  好啊。我一口答应。

  之后熊得伟送我回去,嘱咐我明早11点等他,他会来接我。

  收拾东西时我找出自己那些破破烂烂的胸罩,把头埋在里面一个个深深的闻了一遍,毫不留念的将这些胸罩尽数扔掉。

  我脑海中开始回忆和熊得伟的对话,他不会是听到我和三弟的对话才说要回老家吧?

  不管了,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是个好人,至少对我而言是个好人。以后过日子,高兴就是赚了,不高兴就是赔了,我只要当下不要未来。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取出所有的钱,去商城重新买了适合我的衣服和胸罩,我要给邻里们看看,我现在过得很好。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但却装出坐了一辈子的样子。

  出机场,一群二十多岁、穿着统一制服的小伙子来接熊得伟,讨好地熊哥长熊哥短的。

  这是你青桐姐!熊得伟指着我说。

  那群人恭恭敬敬敬地叫了声青桐姐,其中两个人过来接过我的行李。

  车队渔惯使出停车场。

  我没有跟熊得伟去那个豪华宾馆,只是找了个人流穿梭不息的地段让他们把我放下。私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住在那里,那间比公路还低两尺白天也需点灯的土屋是我的秘密,是我不愿为人道的心事。先去了二弟的小餐馆,进门时二弟在忙着包抄手,一头白发的母亲系着围裙在灶前忙碌着,锅里白雾蒸腾。我叫了两声“妈”她才有反应,抬起头看着我,微眯了眼愣愣的,想叫又怕叫错的样子。

  妈!我再叫了一声,她这才答应着,飞快把锅里的抄手盛出来递给等候的客人,擦着手过来。你怎么回来了?你这个样子,妈都认不出来了!

  二弟也从里间飞快出来,到我面前反到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说姐,我给你煮碗抄手啊。不等我阻止就拿了抄手下到锅里。

  你多放点辣椒,你姐喜欢辣的。母亲说。

  知道!二弟欢快答应,依次往碗里放着调料。

  吃着酸辣的抄手,我鼻子有些发酸。母亲的背虽然更勾搂了,却没了往日的忧心仲仲;二第也明显长大了,规划着明年把门面扩大。挺好,真的,生活正一点一点往好的方面发展着。回到原来的小屋,还是两张上下铺的铁床,只是靠门边的那张铁床堆满了杂物,熟悉的霉味一点没变。母亲说,二弟一直住在店里,这里只她一个人,然后把杂物清理到角落,拿出布毯和被子铺好。

  那晚,我躺在生满锈的铁床上,跟母亲说我在私立学校教书,教的都是富家子弟,老师的待遇不错。母亲很开心,说你再好好干几年,等你二弟结婚、小弟毕业了,你就轻松了。我盯着蚊罩顶上的破洞,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现在家里开销大得很,别看他开个餐馆生意不错,其实一天赚的钱剩不下多少,今年我又生病,花了好几千,唉母亲说。

  小弟第二天从实习的地方赶了回来,搂着我的肩亲热地说姐,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你早点说我去接你嘛。

  接什么啊,我又不是找不到家。我说,拍拍他的脸。我们三姐弟中,小弟自幼跟我最亲密。记得幼时,母亲要上班,我如果想上学就得带着弟弟。因为我成绩好,加上人尽皆知的家庭情况,老师也不说什么。有时小弟在教室里撒尿拉屎同学们起哄骂我们时,老师还劝同学们不要那样。

  晚上,二弟特意早早关了店门,带我们去吃火锅。刚刚坐下,桔子也在,递给母亲裤子,说下午逛商场,看这个在打折,就给母亲买了一条。

  母亲诚惶诚恐地接过,连声说着谢谢。

  平时,这个牌子要五百多呢,今天才三百块钱。她说,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优越感。

  我妈节约惯了。我笑着,接过二弟烫好的毛肚。

  姐,还是你现在想得开,一身衣服就得一万多吧?桔子说,你弟还天天跟我说你在外面没挣到钱呢,生怕我借似的。

  我本来想说是别人送的,想想还是算了。桔子,还没成为我的家人,跟她解释这个,一点意义都没有。

  桔子又说:姐,你这次回来劝劝他吧,我说把抄手馆关了,重新找个大点的地方开个餐厅,没钱我来出,他就不听。

  二弟闷头闷脑地说道我不想花女人的钱,然后夹了个肉丸子放我碗里,说姐吃啊,你们那地方,吃不到这么正宗的火锅吧?

  也有,不过味道没这么好。我说,看着桔子。我记得你比我大三个月呢,别叫我姐了,怪怪的,还叫我名字吧。

  桔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一下,不过我却觉察到了。对于他和二弟间的事,我这个当姐的虽说不满意,也只能点到止。

  小弟只在家呆了一天就回学校去了,他放心不下那个孩子,我换了一身运动服,沿着熟悉的小路进了山谷,轻车熟路地到了山崖下,那棵老桐树一点都没变,仍是盘虬的树干,仍是青绿的叶。脱了鞋,熟练地爬了上去,坐到第三道枝桠上,自在地哼起了《桐花落》。

  小弟打来电话,说有个叫熊得伟的老板给孩子捐了8万块钱,还联系好了最好的脑外科医生,他已经陪孩子住进医院了,放下电话我心里叹了口气,收拾行李,把剩余的钱全给了母亲,说我要回去上班了,便径直坐车去了熊得伟的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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