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赤心

  夜色黑暗,远方的山现出重重叠叠的黑影。

  欧阳羽及众将在中军大帐静默等待,突然,远方喊杀声大作,随着夜风隐隐飘来。众人闻之,齐涌出大帐。

  这时,西南方火光大起,映红了半边天际。众人翘首观望,不知欧阳风能否成功?

  等了一会儿,忽有探马来报:“欧阳风将军中伏,情况十分危急!”

  大将欧阳靖闻之,向欧阳羽请令,要率人去救欧阳风。

  欧阳羽思索片刻,道:“不可!依今夜之见,敌军早有准备,将军若去,路上定中埋伏。”欧阳靖知道此行凶险,但他为人忠厚,素来与欧阳风交好,岂能见死不救?遂道:“不管有没有埋伏,末将愿意一试。”欧阳羽大怒,斥道:“汝视我军将士性命如草芥乎?救人一事,休要再提。”欧阳靖语塞,长叹一声,立到一旁闷闷不语。

  欧阳羽环顾众将,大声道:“诸位回去好好休息,明日阵前杀敌,为欧阳风将军报仇雪恨。”

  众将齐声称是,各自回帐。

  路上,欧阳靖跌足捶胸,唉声叹气。步兵校尉欧阳元见之,故意与欧阳靖同行。待到无人处,他拉住欧阳靖的胳膊,低声道:“靖兄看不清今日之事乎?”欧阳靖问:“今日之事如何?”欧阳元道:“欧阳羽非是不救,而是要杀一儆百。靖兄,日后只管听欧阳羽的便是,不要多言,否则,今日之祸离你我不远矣。”欧阳靖闻听,恍然大悟,呆愣在原地。欧阳元长叹一声,直向寝帐走去。欧阳靖呆立良久,仰天长叹一声,满怀心事回帐。

  位正大营。

  欧阳风悠悠转醒,见身处一座大帐,帐中立着两列人马,各个英武不凡。又见大帐中央坐着一人,年纪不大,一身青衣,肤呈麦色,肩头立着一只白色蝙蝠。他两眼虽小,却放出两道精光,如刀子一般锋锐。欧阳风问:“坐者可是位正?”

  位正点点头,问:“你是何人?”

  欧阳风坐起,高声道:“大丈夫坐不更命,行不改姓,欧阳风是也。”位正问:“将军有没有什么话要讲?”欧阳风想了一会儿,道:“我死之后,求将军将我的头颅送给欧阳羽。”位正一笑,问:“这是为何?”欧阳风大声道:“我与欧阳羽打赌,若我劫营成功,他死;若我失败,甘愿受死!大丈夫以信义立足天下,如今我失败,教他见到我的首级,知我愿赌服输,敢做敢当!”

  位正霍然站起,命人解开欧阳风的绑绳,高声道:“好一个愿赌服输,敢作敢当!将军有如此意气,我怎可让你失信于人?我放你回去,完成未尽的赌约。”欧阳风不信,问:“是真是假?”位正反问:“军中有戏言耶?”

  欧阳风看着位正,见位正不像说笑,道一声谢,转身就走。

  众将拦住,齐求位正斩了欧阳风。

  位正道:“我意已决,诸将退开。”众人不敢抗命,只得退开。

  欧阳风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去。位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难过,叹道:“可惜各为其主!不然,我定要与将军把酒畅谈。”欧阳风的脚步停下,突然转过身,仰天一笑,道:“我以为你是个冷漠无情,无有才学的求道者,没想到你是个重情重义,胸怀锦绣的真男儿!各为其主又如何?敢不敢与我对饮一杯?”位正被他的豪情感染,心头一热,大声道:“有何不敢?拿酒来,我要与欧阳将军对饮一杯。”

  时间不大,军士拿来烈酒,为位正和欧阳风各倒一大碗。

  位正走到欧阳风身前,与他相视一笑,举碗相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饮毕,欧阳风将碗抛给军士,大笑一声,转身向帐外走去。位正见他即将走出大帐,心头难过,涩声道:“将军一路走好!恕我不能相送。”欧阳风脚步未停,一边走,一边高唱道:“大风起时我生来,不爱读书专爱武。横刀纵马闯天下,一杯烈酒送终尘。”

  歌声渐远,最后不能听闻。

  位正眼眶湿润,既感欧阳风意气,又因歌声想到人生。天下谁人不死?一杯烈酒可慰平生乎?

  他感事伤神,无心再议军机,命众将退去。

  韩驹等人退出大帐,心中感动,无声无息,对位正生出亲切和认同。

  欧阳羽遣散众将不久,有人来报:“欧阳风将军回营来见。”欧阳羽大惊,问:“他在何处?”

  “我在这里。”伴着话音,一人撩起帐帘,走进大帐,正是欧阳风。

  他道:“风某愿赌服输,特来将人头献上。”

  欧阳羽见他竟直闯中军大帐,心中更加不喜,冷笑道:“既是献头,为何还站在这里?”

  欧阳风朝地上啐一口,转身出帐,抬手抽出卫兵佩刀。他盯着看看,见刀身泛白,刀光如水,忍不住赞一声:“好刀!”

  欧阳风用手抚过刀身,看一眼天上明月,手起一刀,砍向自己的脖颈。

  黑夜中刀光乍现,热血喷流,一颗脑袋滚进中军帐里。

  欧阳羽看见欧阳风脑袋,心里既痛快又觉得失落,最后怅然。正在他心情复杂时,听帐外有人痛哭道:“风兄,你······你这是何苦?”

  哭声悲切,隐隐含着悲愤之意。欧阳羽闻听,没由来生出一股怒意。他走出大帐,见哭者涕泪俱下,乃是欧阳靖。

  欧阳靖伤心难过,未理会欧阳羽,依旧抱着欧阳风的尸体痛哭。哭了一会儿,他止住悲声,将欧阳风手里的刀取下还给卫兵,又进帐去收欧阳风的头。

  欧阳羽见他视自己如无物,心中暗恨,沉声问:“欧阳靖,你这是何意?”欧阳靖道:“欧阳风已死,前事一笔勾销,该好生安葬。”欧阳羽突然生怒,高声叫道:“你以为我是因为打赌之事要杀他?欧阳风领兵袭营,全军覆没,自己竟完好无损回来。靖将军,这不令人生疑吗?况且他不听将命,擅自用兵,致我军损失一万军马,难道无罪?若不杀他,我以何统帅三军?”

  “这······”欧阳靖被问住,结结巴巴不能回答。

  欧阳风怒意未消,对站岗的军士道:“将他的头挂在辕门示众三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取下。违者立斩!”说罢,将袖袍一甩,挑帘走进大帐。

  欧阳靖看看摆动的帐帘,又看看无头的欧阳风,难过唏嘘,热泪又忍不住流下。

  次日清晨,众将见到欧阳风的人头,皆惊惧骇然,心中惴惴不安。

  吃过早饭,欧阳羽传下军令,整军出战。

  三通鼓过,欧阳羽率军列于位正营前,命欧阳靖领三万人马在东南列阵,防均州城袭击侧翼。

  一夜时间,位正命十五万人挖掘阵基,在天亮之前布成阵法。欧阳羽骑马观看,见位正营内灰蒙蒙一片,隐隐有四条金龙盘于东、西、南、北四门,气象森严,令人望而生畏。

  众将见之,皆心头一沉,想到:“以小见大,位正小儿当真不可小觑!”

  欧阳羽问身旁诸将:“谁人前去叫阵?”

  旁边闪出一人,身长八尺,持亮银点金枪,双眼圆睁,胡须倒卷,大喝道:“末将愿往。”欧阳羽视之,乃大将欧阳虎也。

  欧阳虎早年修过道法,但资质有限,连感气也做不到,遂狠下心离开师门,投身军旅。凭着身有巨力,且师门赠有一宝,名为风火珠,很快坐上白阳关镇关使的位子,称得上一员虎将。

  欧阳羽道:“将军小心。”

  欧阳虎持枪抱拳,应一声诺,催马到位正营前叫阵。

  位正在营内看着,众将皆要出战,被他拦住。众将问:“将军,为何不出营迎敌?”位正道:“我军将士挖了一夜的阵基,身心疲惫,应该休息一番再战。”众将一想也是,遂压下战心。

  韩驹笑道:“让这些小崽子先等着,等小爷攒足了精神在收拾他们。”

  众人轰然大笑。

  位正让众将下去休息,只留下柳真。待众将离去,柳真问:“将军有什么事?”位正道:“上次师弟说最擅长‘相’字一脉,不知可会堪舆之术?”柳真自信道:“山水易相人难相,此事简单。”

  位正大喜,在军中传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者必斩!随后,他带着柳真悄悄从后营离开。

  欧阳羽命欧阳虎在营前骂阵,但位正营中没有丝毫动静。欧阳虎骂了多时,口干舌燥,回马向欧阳羽请示。欧阳羽思索一会儿,命鸣金收兵。

  回营后,欧阳羽召诸将聚于中军大帐,问:“诸位认为今日战事如何?”欧阳靖道:“敌军昨天夜里一番大战,又连夜挖掘阵基,想是乏累,无力应战。”众将点头同意。欧阳羽道:“既如此,明日再在阵前讨战。”众将同意,各自散去。

  位正和柳真潜行隐迹,进入无磷山中。无磷山极大,绵延百里,巍峨高耸,与雁荡山、凤鸣山前后相接。山多丹崖怪石,峭峰奇壁。

  位正和柳真立在无磷山顶向下看,钧州、位正大营、欧阳军营三足鼎立,营帐一眼无际,十分威武。

  柳真问:“师兄是不是已经想出破敌之策?”位正点点头,道:“此法需要师弟助我。”柳真道:“助师兄亦是助我,我学有所用,此生无憾矣!”位正大笑,带着柳真来到一座山顶。从此山向下看,正好见一条大路从山下经过,山对面亦是一座山,正好将此路夹在中间。位正道:“九山郡多山,州与州间多是一条路相连。均州与弥州相连的便是这条道。”说罢,在山上留下一道印记。

  两人在无磷山转了一番,位正问:“师弟可寻到龙脉?”柳真道:“早寻到了,我带师兄去看看。”

  柳真在前引路,不多时,带位正飞到一个小土坡落下。位正打量,见此山秃秃矮矮,丝毫没有异处,疑问:“此山是龙脉?”

  “正是!师兄随我到地下去,一看便知。”柳真自信微笑,施展土遁,遁入地下。位正亦施展土遁跟着。

  大约下去三里,位正大惊,山腹中竟是一条玉矿。玉矿的玉石质地非凡,每一块都散着蒙蒙的灵气。

  二人在玉脉前停下,柳真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何况龙乎?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脉外表平平,内藏金玉,不正与潜龙相符!”

  “却是如此!”位正感慨不已,这句话他十四岁时听人说过,曾为他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如今听到同样的话,位正不由得想起结拜大哥冯三。十一年转眼逝去,大哥如今身在何方?过得如何?

  一时间,位正心潮涌动,惆怅又悲伤。

  柳真见位正神色不对,猜他心里有事,没有惊扰。

  过了一会儿,位正神色安定,眼中复又恢复神采。

  柳真看看他,又看向眼前的玉脉,神色变幻,欲言又止。位正看出他有话要说,道:“此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师弟有话但讲无妨!”柳真看向位正,正色道:“我观师兄文武兼备,胸怀天下,亦是一条真龙。何必对着李干每日里三拜九叩,辱没自己呢?”位正闻听,亦正色道:“师弟有所不知,我与李师兄志向相同,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三拜九叩、个人荣辱与这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真感动不已,沉默一会儿,吞吞吐吐道:“师兄高义,师弟十分佩服。只是我观李干与师兄不是同道中人。李干好权,为人霸道,善用机谋巧变;师兄真诚,待人宽和,太重感情恩义。真不知你俩怎么走到一起?师兄你一颗热血赤心是好,但需知,禽鸟尽,良弓藏;树不大不招风。我道门虽是正派,但内部也······总之,师兄要小心一点。”

  位正一心想着曾经立下的志言,对其它事不作多想。他听完柳真的话,哈哈一笑,拍着柳真的肩膀道:“师弟脑袋里弯弯路太多,难怪头发全白了。”

  柳真见位正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心中感叹,唯有苦笑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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